海浪声在船舷外日夜不歇，仿佛故国的泥土还在脚下震颤。我临行前最后一次抚摸院中的老槐树，树皮皲裂的纹路硌着掌心，母亲将一包浸透盐渍的梅干塞进我衣襟，咸涩的味道至今仍在舌根盘桓。八月季风卷着唐土的暑气灌满布帆时，我们的船队正撞碎东海上连绵的灰青色浪峰，青铜罗盘的指针在波涛间发颤，像极了父亲送我至泉州港时嘴角抽动的模样。
彼时的难波津尚蜷缩在芦苇丛生的滩涂里，丹涂柱子撑起的宫殿远不及长安城楼恢弘，但大和国的山峦有股柔软的绿意。当地人身着靛青交领衣裳跪坐席上，看我们舀起混了稻草的黏土夯筑土墙，眼神似初春溪水下闪烁的卵石。暮色里教孩童诵读《千字文》的声音常被鹿鸣截断，那几只从舶来木箱逃出的家蚕，正在桑田边的竹匾里沙沙啃食异乡的叶。
白蟋蟀在陶灯下振翅的秋夜，我总梦见扬州城郊的粉杏坠入酒肆渠沟。醒来时海风正掀起新妻缝制的麻布帷帐，她发间插着从唐土带来的玳瑁梳，却说更爱用岛国朱漆的木簪。去岁播种的稷米在初霜前抽了穗，村里人捧着新酿的浊酒踏歌而来，腰间玉佩与他们的勾玉碰撞出清越响动，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哪边的曲调先融进了月色。
前日王仁大人召我去藤原京的工寮，夯土版筑的飞鸟寺已立起三重塔尖。墨斗弹出的直线切开发亮的晨雾，穿草鞋的工匠们正在梁枋间传递榫卯，木料芬芳中忽然响起陌生的大和语："唐人师傅，这里的斗拱斜度可稳妥？"我扶住对方递来的竹尺，尺上还沾着本地烧制的吉备窑绿釉，温润的光泽与家乡越窑青瓷迥异，却同样映得出匠人额角的汗珠。
当第一枝早樱落在新制和纸上时，我用狼毫写下"海客谈瀛洲"，但终究揉皱了这页诗笺。檐角悬挂的铜风铃叮当作响，混着远处制瓦窑的闷烧声，恍惚竟成琵琶曲里漏拍的某个音节。小女儿举着竹雀蹦跳进院门，襁褓时的唐话早忘了干净，却能用流畅的大和语喊我多削几支写字的木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