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清晨，当羽田机场的玻璃幕墙在晨光中渐次模糊，掌心被母亲的手绢洇湿一片温热。飞机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时，透过舷窗望见的梧桐树在二月寒风里摇晃，枝桠的弧度与京都寺庙里的古木截然不同，连空气都裹着陌生的咸腥，那是黄海的风穿过钢筋森林带来的问候。
最初三个月，我的中文仅限于超市收银台前的数字游戏。"四块五"和"十块八"在舌头上打架，直到某天在菜市场，卖菜大娘突然用带着苏北腔调的日语说："小姑娘，这个季节的茼蒿最嫩。"她布满裂口的手指捏着青翠的菜叶，阳光从塑料棚顶漏下来，在她藏青色的袖套上织出鱼鳞状的光斑。那天我的购物袋里多了半斤没写在采购清单上的草头，以及人生中第一句完整的中文对话。
社区居委会的王大姐教会我如何在移动支付时代生存。某个梅雨季的周末，她举着二维码冲进我漏水的出租屋，发梢还挂着雨珠："小林啊，快用手机扫码报修！"她身后跟着穿蓝制服的水电工，工具箱里掉出来的生锈扳手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响。当水管里淤积的锈水终于变成透明水流时，王大姐变魔术般从环保袋里掏出热气腾腾的菜肉馄饨，塑料饭盒边缘凝着的水珠，至今仍在我记忆的玻璃窗上蜿蜒。
公司年会那晚，我穿着从优衣库买的打折西装，在洗手间遇见财务部的张姐。她正对着镜子补口红，突然转身拽住我的珍珠项链："这种Akoya珠子要配V领才显气质。"她指尖残留的玫瑰香混着洗手间的檀香，让我想起东京银座百货里永远挺括的柜姐。但张姐下一秒就从自己包里翻出备用别针，把我过长的裤脚卷成时髦的九分款。茶水间的微波炉后来常常热着张姐带给我的韭菜盒子，她总说这是"上海小笼包的亲妹妹"。
去年除夕，我在弄堂口的石库门房顶发现一株野生紫藤。当我在业主群里询问是否该修剪时，301室的退伍老兵发来六十秒语音，讲述他年轻时在洛阳见过的百年紫藤。第二天出现在单元门口的不仅有园艺剪刀，还有裹着旧报纸的牡丹根，八十岁的陈爷爷在便签纸上用毛笔写着："四月开花时，请给我看照片。"那天黄昏，整条弄堂都听见我用中文夹杂日语唱《北国之春》，而三楼阳台飘落的烟灰里，陈爷爷用口琴吹着跑调的《茉莉花》。
这些散落在时光褶皱里的碎片，如今被装订成我新的人生绘本。当故乡的樱花成为手机相册里定格的春雪，上海街头的梧桐絮却化作落在肩头的真实触感。或许移民者的宿命就是成为文化的摆渡人，在黄浦江与隅田川交汇的晨雾里，终于懂得所有河流都终将相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