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决定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我曾无数次对着书桌上的樱花标本发呆。那是二十年前赴日研修的同事带回的礼物，薄如蝉翼的花瓣被树脂封存在玻璃中，枝干保持着最舒展的弧度。当时刚学会写汉字的长子踮着脚去摸，脆弱的标本突然裂成两半，孩子惊惶的哭声与妻子匆忙收拾残片的剪影，竟成了我们对日本最初的具象记忆。
海关闸机吞没护照的嗡鸣声里，我攥紧妻子渗出汗渍的手。成田机场的落地窗外，真实的樱花正以摧枯拉朽之势燃烧，花瓣掠过拖着二十八寸行李箱的上班族，粘在穿水手服的女学生发梢。长子背着装有游戏机的双肩包走在前面，次女婴儿车的轱辘卡进月台缝隙时，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跪下来查看的神情，比我预想的还要郑重三分。
语言学校的樱花谢尽时，妻子终于能用断断续续的日语在超市辨认味噌种类。某个梅雨绵长的黄昏，她举着印有「感谢祭」的传单冲进家门，发梢滴落的水珠洇湿了半价牛肉的标签。我们挤在六叠大小的公寓里涮寿喜锅，长子突然用关西腔说了句「美味い」，次女咯咯笑着把可尔必思洒满榻榻米。窗外雨声渐歇，潮湿的玻璃映出四张泛红的脸庞，像极了老家过年时被灯笼染红的窗花。
区役所发放的垃圾分类手册被妻子用荧光笔划满注解，我却总在深夜拎着出错的垃圾袋仓皇折返。某个雪夜撞见邻居老夫妇在路灯下分拣资源垃圾，老翁布满冻疮的手指正将牛奶盒剪开展平，老妇人忽然抬头对我说：「张さんも寒いでしょう？」她将热腾腾的烤红薯塞进我手里时，掌纹间的温度让我想起母亲纳鞋底时被顶针压出的红痕。
长子考上早稻田那天，教授在祝辞里提到他写的俳句获奖。当「蛙飛び込む古池の音」被转化成「蝉蜕落在数学试卷第三题」时，礼堂里响起的笑声让我眼眶发烫。次女把修学旅行买的金阁寺书签别在我西装口袋，金属边缘在入职式镁光灯下闪烁的瞬间，忽然懂得妻子为何坚持每天擦拭佛坛里的祖宗牌位——有些光需要特定的角度才能折射回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