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窗外的棕榈叶还浸在靛蓝色的天光里,远方火山轮廓若隐若现。一只早起的红喉果鸠扑棱着翅膀掠过铁皮屋檐,金属碰撞般的啼鸣惊醒了浅眠的我。赤脚踩上木地板时,能感觉到潮湿的空气正顺着脚踝攀上来,混着海盐与熟透木瓜的甜腻,像一层看不见的网,将人裹进瓦努阿图特有的节奏里。
街角杂货店的老板娘玛塔总说:“岛上的时间会自己打结。”她裹着印满扶桑花的纱笼,一边用树皮纤维编织购物袋,一边用夹杂法语和比斯拉马语的腔调向我比划。这里的时钟仿佛被海浪泡软了棱角,送货的卡车可能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延误三小时,而教堂的礼拜却能因某位长老即兴的演讲延长整个下午。起初我总为这种“弹性”焦躁,直到某个黄昏,邻居托马斯的独木舟被潮水卷走,半个村子的人举着火把沿海滩搜寻,火光连成蜿蜒的赤链,最终在星子落尽前将船拖回。那夜我蜷在椰壳燃烧的篝火旁,突然明白所谓“岛民时间”不过是另一种精密的社会齿轮——它丈量的不是分秒,而是人与人之间藤蔓般交缠的依存。
每周五的中央市场总让我想起珊瑚礁的生态。金枪鱼在碎冰上泛着银光,塔罗芋头堆成赭色小山,戴鸡蛋花耳饰的少女兜售着用露兜树叶包裹的拉普拉普——那是用椰奶煨熟的芋泥,裹着蕉叶蒸透后会渗出琥珀色的糖浆。商贩们用108种语言讨价还价,空气里飘着肉豆蔻与丁子香的絮语。但最动人的摊位永远藏在角落:八十岁的伊苏尔婆婆守着祖传的沙画,细沙从她龟裂的指缝漏下,转眼化作盘旋的台风眼与振翅的军舰鸟。这些用大地骨血绘制的图腾,正随着现代文明的侵蚀变得愈发稀薄,如同退潮时搁浅在沙滩上的月光螺。
雨季来临时,整个埃法特岛会变成摇晃的翡翠。雨水在铁皮屋顶敲击出狂乱的鼓点,溪流裹挟着火山灰冲进珊瑚海,将浅滩染成浑浊的拿铁色。我的房东约瑟夫总会在这个季节失踪数日——后来才知道,作为纳戈尔仪式(陆地跳水)的传承者,他要潜入密林深处挑选最柔韧的藤蔓。去年十月,我亲眼见证他从三十米高的木塔纵身跃下,藤蔓在最后一刻绷紧成生命的弧线,脚踝绑着的棕榈叶与风声共振,发出类似海螺号的呜咽。落地时,他脖颈挂着的野猪牙项坠还在微微震颤,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海浪般的欢呼。这种与死亡调情的勇气,或许正是群岛子民对无常自然的隐秘回应。
入夜后,发电机的嗡鸣渐弱,银河便从火山口倾泻而下。我常躺在露台的吊床上,听潮声将白日琐碎揉成细沙。某个停电的夜晚,托马斯的小女儿举着萤火虫罐头来找我,玻璃瓶里的微光明明灭灭,映着她用贝壳粉涂满图腾的脸。“它们是从星星上掉下来的火种哦。”她神秘兮兮地说。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玛塔的话——或许我们都是被潮水冲到这座岛屿的萤火,在咸涩的风里闪烁,用短暂的光亮织就一张属于流浪者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