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月底,岩手县山间的枫叶还未红透,第一场雪便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龟裂的田埂。佐藤久作跪在结霜的泥地上,手指深深插进冻土,指尖触到去年歉收时埋下的土豆种子——它们早已腐烂成一团黏腻的黑泥。远处传来乌鸦嘶哑的啼叫,十七岁的少女美代子背着空荡荡的竹筐走过田垄,粗麻衣襟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电报纸,上面印着"巴西契约移民募集"的字样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当三浦丸号邮轮拉响汽笛时,七百多个东北移民挤在甲板锈迹斑斑的栏杆前。来自宫城县白石町的吉田夫妇紧紧攥着三个孩子的和服腰带,他们褪色的行李包袱里,除却祖传的念珠和两把竹刀,还塞着从神社求来的五谷丰登护符。咸涩的海风卷着热带特有的潮湿扑面而来,十三岁的次郎突然指着海平线尖叫——数百只铁红色蜉蝣正从他们的故土方向飞来,在移民们头顶织成血色的云。
圣保罗州咖啡园里,青森口音的《插秧歌》惊醒了南半球的黎明。穿着足袋的脚掌陷入红壤的瞬间,山形县移民高桥胜男产生了时空错乱的眩晕。这里的泥土不像故乡会温柔包裹脚趾,滚烫的地表温度透过草鞋灼烧着脚底,让他想起离乡那夜,母亲将家传的南部铁壶架在炭火上,沸腾的水声里混杂着妹妹压抑的啜泣。监工挥舞的皮鞭落下时,他条件反射地弓起脊背,这个姿势与他在秋田老宅屋檐下躲避暴雪的身形惊人地相似。
战败的消息传到巴拉那河谷时,移民们种植的紫云英正在异国的春风里绽放。原籍福岛县相马市的平野昭夫扔掉染满咖啡果浆的麻布手套,发现自己的掌纹早已被红色的汁液浸透,仿佛某种宿命的谶语。他们用东北方言传唱的《会津磐梯山》渐渐混入了葡萄牙语词汇,神社里请来的稻荷神像前,开始出现南美玉米酒和黑豆饭的供品。某个闷热的雨季夜晚,岩手移民组成的能乐剧团在仓库演出《羽衣》,当"天人"挥舞的水袖拂过生锈的咖啡机,观众席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呜咽——那哭声里既有巴西口哨的尖锐,也带着津轻海峡浪涛的浑厚。
1980年代还乡热潮中,白发苍苍的秋田移民带着混血孙辈踏上仙台站台。孩子们雀跃着追逐自动贩卖机的叮咚声,老人们却跪在月台上,颤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地砖缝隙里生长的一株狗尾草——这是他们年少时在巴西红土中亲手播下的东北稻种,历经半个世纪环球迁徙,终于在基因深处开出的倔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