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我正在便利店的玻璃窗后搓着冻僵的手指。冰晶簌簌扑在自动门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鞍山老家巷口的粮油店。母亲总说东北的雪是带着煤渣味儿的,可眼前这些日本雪花过分洁净,倒显出几分疏离的客套。
收银台的电子音机械地重复着"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我盯着客人收拢的透明伞尖不断滴落的水痕,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在青森港通关时,海关官员接过我的在留卡,对着证件照上穿貂皮大衣的姑娘多看了两眼。那件紫貂是父亲用半年工资置办的嫁妆,此刻正压在行李箱底,在二十叠的公寓里发霉。
每个清晨五点,阁楼水管准时发出肠鸣般的震颤。我裹着从老家带来的牡丹花棉被,数着榻榻米缝隙里漏进来的晨曦背五十音图。楼下的佐藤太太总在浇花时仰头张望,她大概没见过谁家晾衣杆会挂出印着"翠花酸菜"的围裙,就像我第一次看见超市里标价1980日元的白菜时,差点把计算器按出火星子。
最要命的是语言关。当我在区役所把"申し込み"说成"猛猛干"时,办事员憋红的脸让我想起高中班主任——那年我把"干哈呢"带进语文课堂,他额角的青筋也是这样突突直跳。便利店店长倒是夸我元气十足,毕竟整个札幌找不出第二个能用东北大碴子味喊"欢迎下次再来"的临时工。
转机出现在某个结霜的清晨。我扛着从中华物产店抢到的最后袋粉条回家,撞见独居的田中婆婆正对着破裂的水管手足无措。脱口而出的"哎呀妈呀整这老埋汰"混着扳手撞击铁管的哐当声,竟让我们完成了第一次跨语言协作。当温水流进她印着仙鹤的搪瓷杯时,老太太忽然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你很像我的孙女,在福冈做空手道教练。"
现在我的储物柜里并排摆着两双棉鞋,一双是母亲手纳的千层底,一双是百元店买的毛毛虫拖鞋。每周三给独居老人送免费便当时,我会特意穿上红绿配的棉袄——这鲜艳在素雅的町内会显得突兀,却让总坐在长椅上的山本爷爷想起他战前在大连见过的年画娃娃。
昨夜视频时,父亲在镜头那边嘬着白酒:"搁人家地盘别犯虎。"我笑着展示玄关新贴的春联,没告诉他前天在居酒屋后厨,我用铁锅炖菜的香气征服了整个洗碗班。雪还在下,但压在舌尖的东北话终于找到了蒸腾的缝隙,就像老家酸菜缸里缓慢发酵的气泡,总有一天会顶开沉重的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