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浅蓝色的护照封皮在掌心留下细微的纹路时,横滨港的海风正卷着樱花穿过区役所办事窗口的铁栅栏。我数着户籍课职员盖下第23个印章的咔嗒声,突然想起十五年前攥着单程机票降落在成田机场的那个夜晚——西装口袋里装着揉皱的日语学校入学许可,行李箱底层压着母亲手写的汉字通讯录,每个假名都像悬在签证期限上的倒计时。
入国管理局走廊的荧光灯总比别处更苍白些。那些年在留资格更新前的深夜,我常对着申请书上"归化动机"栏目怔忡。行政书士教我们写"对日本文化的深切共鸣",可真正摊开墨迹未干的宣誓书,笔尖悬停处洇开的却是便利店便当的温度。记得某个暴雨突袭的晚班后,店长把最后一个炸鸡便当塞进我怀里,塑料盒底凝着和故乡截然不同的酱油香气。这种细碎的熨帖比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更早融化了我对"永住"的抗拒。
区役所的中川先生第三次纠正我住民票上的汉字转换错误时,京都的枫叶正烧红哲学之道的天空。"林"变成"はやし"的过程,就像把二十八年的人生放进片假名铸模重新浇铸。归化面试官盯着我姓氏栏的空格:"确定要放弃吗?"窗外的银杏叶突然以母语的姿态纷扬,我听见童年时祖母用吴语呼唤的声音碎在东京都心的玻璃幕墙上。
如今在居酒屋被误认成本地人时,条件反射的鞠躬弧度仍会暴露某些端倪。女儿混合着关西腔和上海话的童谣在公民课作业里生长,她的铅笔正将"我来自哪里"的填空题涂改成彩虹色。每月第三个周日去中华街买鲜肉月饼的路上,经过当年递交归化申请的写字楼,总错觉玻璃门旋转间会走出那个攥着词典查"帰化"释义的年轻人。
市政厅的时钟指向正午,新护照的防伪膜在阳光下泛起虹彩。我把旧在留卡收进写满签证种类的铁盒,金属碰撞声惊醒了沉睡的平成年代。窗外隅田川的渡轮正拉响汽笛,声波荡开的水纹里,无数个凌晨背五十音图的我、在居酒屋擦拭清酒杯的我、抱着发烧女儿冲进夜间急诊的我,正沿着樱花纷飞的河岸线,逐渐重叠成护照照片上那个平静微笑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