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掠过瓦莱塔城墙时,没有人注意到蜷缩在码头木箱后的水手正在剧烈咳嗽。这个来自亚历山大的商船船员,在抵达马耳他的第三日凌晨便陷入谵妄,皮肤上浮现的紫黑色斑块在晨曦中泛着诡异光泽。当圣约翰骑士团的巡逻队发现这具尸体时,停泊在马尔萨姆谢特港的七艘商船已经卸下满载的东方丝绸与印度香料,数百个沾染了跳蚤的羊毛包裹,正在骑士团领地的仓库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地中海心脏的跳动在1675年秋骤然紊乱。作为十字军东征时代最后的堡垒,马耳他群岛历经奥斯曼帝国的围困而不曾陷落,却在看不见的敌人面前暴露出所有脆弱。瘟疫沿着纵横交错的石灰岩街道蔓延,最先倒下的总是那些蜷缩在祖传石屋里的贫民——这些低矮建筑的石缝里积攒着三个世纪的湿气,如今又浸透了带菌的呕吐物。圣约翰骑士团引以为傲的八边形防御工事成了最残酷的讽刺,当三道城门在铁链摩擦声中重重闭合,十一万居民才惊觉自己被困在了死亡的琥珀里。
宗教与科学的角力在尸臭弥漫的街巷间展开。戴着乌嘴面具的瘟疫医生手持香炉巡行,乳香与没药焚烧的烟雾后,金线刺绣的十字架在黑袍上若隐若现。他们用银质长杆掀开死者的眼皮检查,却对砖缝里窜逃的灰鼠视若无睹。在姆迪纳古城,某位医生在解剖尸体时划破手指,五天后他的宅邸被钉满橡木板的场景,成了镌刻在城门上的新警示符号。当巴洛克式的圣保罗大教堂敲响丧钟,人们发现钟摆的节奏竟与垂死者的喘息同步。
岛屿的集体记忆在此刻发生奇异的折叠。1667年伦敦大瘟疫的处置手册被翻译成意大利文,与中世纪的驱魔祷文并置在审判官的书桌上。来自法兰西的年轻医师建议采用放血疗法,他的威尼斯同行却坚持用热铁灼烧淋巴肿块。在戈佐岛,某个村庄将全部染病者驱赶到海蚀洞里任其自生自灭,三百年后考古学家在此处挖出的骸骨,仍然保持着向洞口爬行的姿态。最令人唏嘘的莫过于骑士团医院,那些曾经收治战伤者的拱顶长廊,如今每个石柱都绑着五个口鼻渗血的病患。
当死亡人数突破五千时,某种诡异的秩序开始在废墟中生长。戴着铁面具的收尸人发明了用钩杆搬运尸体的方法,他们的皮革围裙在月光下泛着血光;黑市商人用葡萄酒交换临终者的珠宝,却在交易现场暴毙而亡;某个修道院的地下墓穴里,三位医生秘密进行人体解剖,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刻满十字架的墙壁上,仿佛某种渎神的皮影戏。在最为黑暗的时期,港口的隔离船「圣米迦勒号」载着三百名疑似感染者飘向深海,这些绝望者用最后力气刻在舱板上的名字,至今仍在咸涩的海风中呜咽。
灾难在次年盛夏突然退潮,如同它来时那般神秘。幸存的画师在圣约翰大教堂的穹顶绘下瘟疫场景,天使的羽翼间却藏着鼠类轮廓;数学家重新校准了城门的日晷,发现误差恰好等于疫情持续的月份;某位贵族少女的嫁妆清单里,樟脑与玫瑰水的数量超过了丝绸。当新总督下令拆毁所有贫民区的石屋时,工匠们在瓦砾间发现了用血书写的羊皮卷——那是某个无名医师记录的七百二十例病案,墨迹早已氧化发黑,但字迹间的战栗依然穿透三个世纪,刺痛每个凝视者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