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门关闭的瞬间,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鹅卵石。它来自马耳他戈佐岛某片不知名的海滩,被地中海咸涩的海水打磨得浑圆温润,此刻正贴着掌心微微发烫。舷窗外,瓦莱塔的灯火在暮色中渐次亮起,像撒落在地中海面的星子,恍惚间与三个月前初抵时看到的晨光重叠在了一起。
那时的阳光是掺了蜂蜜的,稠稠地浇在圣约翰大教堂鎏金的穹顶上。我拖着行李箱穿过三叉戟形状的街道,每一步都踩在骑士团留下的凹痕里。卖仙人掌果的老妇人用报纸包着剥好的紫红果肉,刀刃划开果皮的脆响混着远处渡轮的汽笛,在石砌的阳台上撞出奇妙的回音。这些碎片在记忆里发酵,此刻被引擎的轰鸣声惊动,忽然如马耳他蓝洞里漫涌的海水般漫上心头。
记得某个黄昏在姆迪娜古城迷路,误入某户虚掩的铁艺门扉。庭院里的夹竹桃开得正艳,九十岁的老裁缝坐在绣球花丛里缝补蕾丝披肩,银顶针与骨瓷茶杯相碰,叮当声里飘着薄荷茶的清苦。他说这座"寂静之城"的城墙记得所有迷失的脚步,十字军东征时遗落的箭镞,如今成了野猫追逐的玩具。当时听不懂他浓重的马耳他口音,此刻却突然明白,那些被时光磨蚀的棱角,都化作了老城砖缝里滋生的百里香。
飞机开始爬升时,我翻开速写本里夹着的船票。七月某个溽热的午后,临时跳上驶向科米诺岛的渡轮。海水从孔雀蓝渐变为琉璃色,船尾拖曳的浪花惊起一群银鱼。戴草帽的少年赤脚立在船头,忽然纵身跃入透明的海,惊鸿般的身影划过二十米深的海床,白珊瑚丛中浮起一串晶亮的气泡。那瞬间的光影后来常出现在我北京出租屋的梦里,带着盐粒的风掠过发梢,混合着船上烤兔肉的迷迭香。
空乘开始分发入境健康申报表。邻座的情侣正在研究免税店买的金蝎酒,玻璃瓶里的生物标本随气流微微摇晃。我望着舷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最后那晚在马尔萨什洛克看到的渔灯。彩色的鲁佐船停泊在如镜的海面,老渔民将铜铃系在网绳上,说这是召唤海风的咒语。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中世纪的要塞墙上,与骑士团的徽章融为一体。
此刻穿越云层,机舱显示屏的地图正划过欧亚大陆的轮廓。口袋里的鹅卵石还沾着地中海的盐晶,而北京干燥的秋风已经钻进衬衫缝隙。三万英尺高空,我忽然听见某种细微的铃响,或许来自马耳他海底的沉船,或许只是空调管道的震颤。但我知道,有些地方永远不会真正离开,它们会变成你掌心的温度,变成速写本边缘晕开的水渍,变成每次倒时差时恍惚看到的,那抹介于蓝与绿之间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