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瓦莱塔黄褐色的城墙上,咸涩的海风裹挟着咖啡香气钻入鼻腔。我攥着印有暗红水渍的纸质车票,在特里顿喷泉广场的站台前驻足。一阵柴油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漆皮斑驳的庞然大物转过圣约翰大教堂的尖顶,车头"Malta"字样的镀铬标识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是马耳他独有的时空交错时刻,当1995年从伦敦退役的二手双层巴士,载着地中海咸湿的水汽与英伦三岛的工业记忆,碾过西西里海峡与北非文明交织的古老街巷。
驾驶室里蓄着灰白络腮胡的老乔瑟夫摇下车窗,常年被海风侵蚀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他身后褪色的皮质座椅上,深浅不一的裂痕里还嵌着三十年前伦敦通勤客掉落的便士。车辆启动时的震颤惊飞了栖息在车顶的海鸥,我踩着吱呀作响的金属旋梯登上二层,扑面而来的热浪里混杂着柴油味与茉莉花香。当车辆沿着陡峭的旧薄荷街爬升时,倾斜的车厢几乎要蹭到阳台上晾晒的蕾丝桌布,戴着头巾的主妇们探身递来新鲜的无花果,仿佛这辆载重十五吨的红色巨兽不过是邻居家借道的驴车。
这些被马耳他人称作"英国巨人"的双层巴士,车身上层层覆盖的涂装成为岛屿编年史的另类注解。某任车主用靛蓝与明黄绘出圣保罗沉船的海浪,隔壁车窗却突兀地拼贴着麦当劳的巨幅广告。最受欢迎的12路车上,褪色的彩漆隐约可辨"庆祝马耳他加入欧盟"的字样,而方向盘下方用粉笔写着的小字"玛利亚,周三轮休",又在某个暴雨夜被咸涩的潮气晕染成模糊的印记。
黄昏时分,当巴士沿着维多利亚防线遗址盘旋,整层车厢会突然浸入蜂蜜色的夕照。来自慕尼黑的背包客慌忙举起GoPro,却不知晓挡风玻璃上深浅不一的划痕,正是二十年前狂欢节时被彩带爆竹亲吻的印记。老乔瑟夫常在后视镜里瞥见举着相机的游客,便会用带着马耳他口音的英语讲述:某任英国车主如何在座椅夹层里藏情书,暴雨季时底盘的锈迹会泛出怎样特别的橙红色。他的故事总结束在姆迪娜古城门前,那里鹅卵石铺就的坡道被百年车辙磨得发亮,像一条蜿蜒的银色河流,倒映着这些钢铁巨兽最后的游弋轨迹。
当欧盟环保指令最终终结了柴油引擎的轰鸣,这些退役巴士的归宿成了岛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看见被拆除座椅的车厢漂浮在马尔萨什洛克港口,成了渔民们晾晒章鱼的架子;某辆编号0719的巴士出现在流行歌手MV里,霓虹灯管从车窗探出,在圣朱利安斯的夜空中划出赛博朋克的光轨。而在格齐拉海滨的露天影院,当《午夜巴士惊魂》的投影打在斑驳的车身上时,晚风送来三十年前伦敦地铁票根的油墨香,混着马耳他海盐冰淇淋的甜腻,在星空下发酵成令人微醺的乡愁鸡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