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七分,我数着榻榻米缝隙里漏进来的光斑翻身,楼下传来金属门轴转动的钝响。隔壁独居的老太太总在这时候取出牛奶箱里的玻璃瓶,脚步声像是枯枝碾过薄霜。京都的秋比上海锋利,空气里浮着某种透明的刀刃,把呼吸割成细碎的银箔。当第三片银杏坠在窗台时,我终于学会用便利店收银机旁的小碟子找零,硬币撞击的脆响里,总混着母亲往搪瓷杯投枸杞时哗啦啦的动静。
日语学校的先生教我们「侘寂」时,粉笔在黑板上画出半片缺口的茶碗。我的抹茶总在碗底结成深色淤痕,像故乡老宅墙上经年的雨渍。超市特价日抢到的半价刺身泛着机械冷气,筷子尖悬停的瞬间,突然记起父亲用黄酒煨过的带鱼,汤汁里沉着几粒发亮的八椒。那些从上海海运来的陈皮在梅雨季长出白毛,我蹲在四帖半的公寓里擦霉斑,水渍蜿蜒成黄浦江的支流。
上野公园的樱花炸开时,我替居酒屋的常客温清酒。穿西装的田中先生醉后总哼《何日君再来》,跑调的旋律缠绕着油烟,在天花板凝成淡黄的云。某个梅雨停歇的深夜,他指着我的珍珠耳坠说像他亡妻结婚时的纽扣,我转身添炭火时,瞥见他用食指抹去玻璃杯上的雾气,画出一弯不圆满的月亮。
浅草寺的签文总在第三十八支出现「吉」,泛黄的纸签边缘卷着,像外婆佛龛前烧剩的锡箔。我学着把愿望系在杨枝上,红绳纠缠着异国游客的祈愿,风铃摇晃时,有上海弄堂里晾衣绳的震颤。当第一片雪花落在新宿站口的鸽子雕像上,我发现自己的梦境开始用日语呢喃,而那些上海话的碎片,正慢慢沉入鳗鱼饭盒底的酱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