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拉木图郊外的一座木制教堂里,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洒在褪色的德语圣诗本上。玛丽安娜·施密特轻轻抚摸着长凳上斑驳的德文刻痕,那是她祖父1941年用螺丝刀刻下的家族姓氏。这座融合了哥特式尖顶与哈萨克花纹装饰的建筑,沉默地诉说着中亚草原上一个特殊群体的百年漂泊。
这段跨越欧亚大陆的迁徙史始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诏令。当1783年首批德意志农民响应沙皇“开垦东方”的号召迁居伏尔加河流域时,没人能预料他们的后裔会在两个世纪后出现在咸海之滨。1930年代苏联集体化运动的铁幕下,60万伏尔加德意志人被贴上“潜在叛国者”标签,在寒冬中乘坐闷罐车迁徙至哈萨克荒原。施密特家族正是在零下四十度的暴风雪中,用冻僵的双手在阿克纠宾的冻土上搭起半地下的土坯房。
“我们带着《圣经》和酵母菌种来到这里。”86岁的海因里希·贝克尔在乌拉尔斯克的养老院里向我展示祖传的德式黑麦面包配方。在斯大林时期的严酷环境中,这些文化碎片成为身份存续的密码:主妇们用哈萨克羊毛编织巴伐利亚风格的花纹,男人们在集体农庄用德语韵脚改写哈萨克民谣,地下牧师将路德教义翻译成俄语躲避审查。至1989年,哈萨克斯坦境内已有95.6万德意志人,在荒原上建起213座德语村庄。
苏联解体后的回归潮让这个群体面临新的撕裂。当柏林墙倒塌的消息随着短波电台传来时,玛丽安娜的父亲在羊皮地图上画出三条路线:红色箭头指向杜塞尔多夫,蓝色箭头留在卡拉干达,绿色虚线通往莫斯科——这个曾经被迫离散的民族,此刻却要面对主动选择的离散。1994年《德哈移民协定》签订后的二十年间,超过80万哈萨克斯坦德意志人迁返故土,却在德国遭遇“俄式德语”的歧视,而在故乡哈萨克斯坦,留下的12万人发现自己的罗宋汤食谱已成为当地饮食传统的一部分。
如今的哈萨克斯坦草原上,废弃的德语学校墙垣间生长着野生苜蓿,新落成的阿斯塔纳德国中心却定期举办双语诗歌朗诵会。玛丽安娜的混血孙女能用流畅的哈萨克语、俄语和祖辈的施瓦本方言讲述三族通婚的故事,她的手机里同时保存着冬不拉奏鸣曲和巴伐利亚手风琴民谣。这种文化叠层正形成新的身份认同——今年春天,当地青年自发修复的日耳曼-哈萨克文化博物馆墙上,镌刻着三句并列的铭文:“我们曾是被驱逐者”“我们成为建设者”“我们终是哈萨克斯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