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正午的阳光总是带着几分暴烈,仿佛要将每一块石头都晒出盐渍。当你穿过瓦莱塔金箔般闪烁的城门,沿着蜿蜒的坡道向东南方步行四十分钟,会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褪色的时空——博克(Birgu)的鹅卵石街道在脚下微微发烫,十六世纪的砂岩城墙泛着蜂蜜色的光泽,转角处晾晒的渔网还在滴水,咸腥的海风里混杂着教堂飘出的乳香。这里没有观光马车叮叮当当的喧嚣,只有穿黑色宽袍的老妇人坐在门廊阴影里剥豌豆,她们的银发簪在1942年德军轰炸留下的弹孔墙上投下细碎的波纹。
这座被称为“三城之母”的古老港口,始终保持着被历史反复腌渍后的沉静。圣劳伦斯教堂的巴洛克穹顶下,藏着马耳他骑士团最初登陆时供奉的圣母像,鎏金裙摆上仍可见奥斯曼舰队火攻的焦痕。1547年的某个月夜,骑士团长瓦莱特就是在这里的暗室里,用威尼斯玻璃匠特制的棱镜将月光折射成海上信号,指挥民兵凿沉了三十艘土耳其战舰。如今棱镜陈列在骑士医院改建的海洋博物馆里,与锈蚀的船锚、发黄的海图并列,玻璃表面还留着一道当年传递密令时刻下的十字划痕。
沿着骑士巷走到尽头,圣安杰洛堡垒的瞭望台上,某个无名的守军曾用匕首在石灰岩墙面刻下四行诗句。1943年盟军舰队在此停泊休整时,某位英国水兵用同样的角度倚着城墙远眺,在泛潮的日记本上写下:“博克的每一块石头都在低语,但不是用人类的语言。”此刻我抚摸那些被无数手掌磨出包浆的砖石,突然理解了这种跨越时空的共鸣——当十字弓弩的凹槽与二战高射炮的基座在同一个垛口重叠,当拿破仑的火药库变成渔民修补小艇的工坊,时间的断层在这里显影成某种螺旋状的肌理。
海港对岸的现代邮轮正在鸣笛启航,声浪惊飞了栖息在古堡废墟上的鹈鹕。博克人依然遵循着先祖的生存智慧:他们把德国轰炸后残存的彩釉阳台改造成悬空花圃,在奥斯曼奴隶挖掘的地窖里酿造仙人掌果酒,用英国殖民时期遗留的铁轨枕木烤制传统的炖兔肉。暮色渐浓时,我坐在防波堤上看最后一批渔船归港,桅杆上摇晃的煤油灯倒映在水面,恍若当年骑士团点燃预警烽火的点点星火。七百年来,这座城邦始终在毁灭与重生的潮汐中保持着奇妙的平衡,就像马耳他十字的八个尖角,每个棱角都曾被战火削平,又总在下一个黎明前长出更坚硬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