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拂过面颊时，我总错觉自己仍站在明州港的礁石上。潮汐声里混杂着倭国渔民粗犷的吆喝，方才惊觉腰间悬着的鱼符已换成桧木削制的「切り符」。二十年光阴在掌心结出老茧，就像当年从吴郡带来的茶种，竟也在大和国的山阴处扎了根。
初至难波津那日，春樱正簌簌落在遣唐使的朱红官船上。我抱着半卷被海水浸透的《昭明文选》，听岸上人声如煮沸的铜壶。梳着垂发髻的孩童躲在母亲緋袴后偷觑，他们唤我「唐侬」，舌尖卷起陌生的音调。当夜宿在鸿胪馆，守更人敲着梆子经过时，我摸出半块随身十五年的越窑青瓷，月光在冰裂纹里蜿蜒成故乡的运河。
语言是最初的藩篱。我在大宰府的市集比划着买黍米，摊主突然迸出长安官话的片段，原是三十年前随小野妹子入隋的老通译。他布满褐斑的手颤抖着蘸水在案几写字，墨迹未干便被秋风吹散，我们相视大笑，檐角铜铎叮当应和。后来我学会用苇杆在沙地画山水，教平城京的贵族子弟「永字八法」，他们用紫毫笔临摹时，总不自觉地在撇捺间掺入几分假名的圆柔。
最艰难是元日清晨。倭人悬起注连绳驱邪，我却将珍藏的桃符挂在草庵门楣。蒸年糕的炊烟混着线香袅绕，恍惚见阿娘在灶前翻炒腊八豆。直到隔壁卖唐菓子的阿菊婆婆叩门，端来柏饼说是「镜饼的替物」，温热的红豆馅在齿间化开，竟比广陵的八珍糕更教人鼻酸。
今春山寺的八重樱开得迟，我蹲在茶畦间摘嫩芽，忽听得有人吟诵王右丞的「来日绮窗前」。抬头望去，三个戴乌帽子的年轻僧侣正沿山道徐行，他们新制的苎麻袈裟下，隐约露出我去年抄赠的《心经》字帖。山雾漫过茶垅时，我捻碎片青叶嗅了嗅，这大和国的泥土，到底养出了与顾渚山不同的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