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加勒比海的风裹着咸味挤进纱窗，我轻手轻脚绕过熟睡的三个孩子，蹲在褪色的松木衣柜前翻找他们的校服。指尖触到那件绣着双头凤凰的靛蓝衬衫时，突然想起二十四年前母亲跪在圣保罗教堂台阶上，用金线一针针加固我领口图腾的模样——那凤凰本该昂首向天的，却被我小学时总爱啃衣领的坏习惯扯得歪了脖子。
岛国的阳光总是来得急切，六点刚过，红砂岩窗台上就跳动着细碎的金斑。我往保温壶里灌芭乐汁的动作顿了顿，看着院子里那棵父亲种的面包果树正在晨风里摇晃。去年飓风季刮断的枝桠处，此刻正颤巍巍冒出新芽，嫩得能掐出祖母熬制草药时的青汁。小女儿突然光着脚丫冲进厨房，发辫上别着的贝壳发卡叮当作响，那是我用去年在海豚湾捡到的海螺碎片打磨的。
"妈妈，詹森老师说我们下个月要学做糖糕！"她踮脚去够橱柜顶端的肉豆蔻罐子，脖颈后淡棕色的绒毛在逆光中泛着蜜色。我喉头蓦地发紧，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在老码头帮工的画面：滚烫的铜锅里翻涌着焦糖色泡沫，系红头巾的玛格丽特大婶总爱往我嘴里塞刚凝结的糖块，烫得我直跺脚，却舍不得吐掉那融化的甘蔗香。
校车喇叭在棕榈大道尽头响起时，大儿子正蹲在门廊给流浪猫喂咸鱼干。那只三花猫是他祖父葬礼那天出现的，如今油亮的毛色映着儿子小麦色的手腕，竟显出几分神龛前烛火摇曳的庄重。我替二儿子重新系好歪斜的领结，瞥见他课本扉页用彩色铅笔画的帆船——桅杆顶端歪歪扭扭地飘着圣基茨的翠绿旗，旗面被橡皮擦修改过三次的凤凰图案，倒比政府大楼悬挂的旗帜更接近我记忆中的模样。
晾衣绳上的床单开始在海风里跳起华尔兹时，我握着手机犹豫了十三分钟，最终还是删掉了写给纽约私立学校的咨询邮件。檐角悬挂的鳄鱼椒在正午阳光下红得惊心，像极了母亲生前总别在耳后的那朵九重葛。智能手机在围裙口袋发烫，班级群组里正在讨论万圣节派对，而我刚刚把祖传的棉花糖模具擦得锃亮，准备教孩子们制作狂欢节要用的甜馅饼。
当最后一道暮色被渔船的探照灯刺破，我靠在褪色的藤编摇椅里，听三个孩子为抢着说学校见闻而拌嘴。咸湿的空气里浮动着罗望子酱的酸香，二儿子突然哼起下午音乐课教的卡里普索民谣，跑调的旋律惊飞了芒果树上打盹的蜂鸟。那一刻，浪涛声突然变得具象，仿佛二十代移民北美的表姐正隔着汪洋与我视频，她背后落地窗外纷扬的雪片，竟与此刻厨房纱窗上粘着的椰絮产生了某种诡谲的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