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中叶的汉堡港，晨雾还未散尽，码头上便挤满了肩扛木箱、怀抱孩童的人群。蒸汽轮船的烟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吞吐煤烟，混着咸涩海风的焦油味钻进每个等待登船者的鼻腔。汉娜·施耐德将褪色的头巾紧了紧，怀里三岁的小儿子正攥着她垂落的发梢，浑然不知母亲长裙内侧缝着的三十枚银马克已被体温焐得发烫——这是变卖祖传葡萄园后最后的积蓄。她身后的人群中飘荡着巴伐利亚、萨克森、普鲁士各地方言，却都被港口的汽笛声碾碎成一声叹息。这艘驶向纽约的货船将载走八百名德意志人，也载走了他们对欧洲大陆最后一次回望的目光。
1848年革命失败的阴云仍笼罩在德意志邦联上空，当莱茵河畔的葡萄园接连被霉菌吞噬，当普鲁士军靴踏碎巴登大公国的石板路，汉堡港的移民办公室前开始排起蜿蜒的长队。来自黑森林的木匠带着整套雕刻工具，维尔茨堡的酿酒师在行李箱夹层藏好葡萄藤插条，柏林大学的年轻学者甚至把黑格尔著作塞进了婴儿的襁褓。美国铁路公司派来的掮客穿梭其间，将中西部无垠的农田画成流淌蜜与奶的应许之地，却绝口不提大平原上暴烈的龙卷风。
横渡大西洋的航程成为炼狱般的成人礼。原本设计装载棉花的货舱被改造成三层通铺，六百人共享着三十个马桶，咸肉与发霉饼干的腐败气息渗透进每块甲板。每当风暴来袭，维尔特号货轮就像核桃壳般在浪涛中颠簸，慕尼黑来的钟表匠在呕吐间隙喃喃计算着，这艘船正以每小时吞噬十二磅煤炭的代价，带着他们驶离旧大陆的枷锁。当自由女神像终于刺破纽约港的晨雾，许多人的行李箱已轻了一半——祖母的瓷盘、柏林的铜版画、黑森林的松木娃娃，早已在四十天的航程里陆续坠入大西洋。
密尔沃基的啤酒花田里，巴伐利亚移民发现五大湖区的纬度竟与故乡惊人相似；辛辛那提的肉类加工厂中，黑森州的屠夫们改良出流水线式的生猪屠宰法；就连中西部随处可见的谷仓，也带着施瓦本农舍特有的陡峭斜顶。这些被称作"拉丁农场"的独特建筑，在威斯康星州的雪原上倔强地保留着莱茵河谷的坡度，仿佛随时准备滑回故土的怀抱。当德裔移民第五代后裔在芝加哥证券交易所敲钟时，他们西装内袋或许仍藏着曾祖父那枚锈迹斑斑的汉堡港船票——这张价值二十五塔勒的硬纸片，最终在密西西比河畔兑现成整个大陆的星辰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