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七分,我的登山杖第三次卡进火山岩的裂缝里。海风裹着硫磺味从山脊另一侧涌来,咸涩中混着某种热带植物汁液的腥甜。四百年前殖民者修建的石阶早已被藤蔓割裂成碎片,此刻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条被斩断脊骨的蛇。
海拔九百米处,云层突然撕开一道缺口。加勒比海的蓝以违背色阶规律的方式铺展开来,从靛青到孔雀石绿再到某种近乎荧光的蓝,浪尖上跳动的阳光像撒落的碎钻。背风坡的甘蔗田仍在沉睡,十八世纪制糖厂的砖红色废墟蹲踞其中,风化的烟囱刺破晨雾,如同指向天空的黑色手指。
山顶教堂的铜钟突然自鸣。这口1735年铸成的钟在飓风季失踪了半个世纪,十年前被登山者发现时,钟口塞满了火山灰与僧帽水母的残骸。钟声震荡的刹那,成千上万只红嘴奎利亚雀从雨林冠层腾空,鸟群形成的涡流在空中不断变换图腾——有时像帆船残骸,有时像绞刑架的投影。
我解开背包取出气压计,水银柱静止在732毫米的刻度线上。这个数值与1782年法国海军测绘记录完全吻合,当时他们为争夺糖料贸易权在此建立瞭望塔。石砌基座的裂缝里,三枚不同年代的硬币在苔藓下闪着微光:1945年的英国便士,1978年的美元25分,还有去年某个挪威游客留下的克朗。时间在这里呈现液态,殖民者的火药味与观光客的防晒霜气息在岩层褶皱中达成微妙和解。
十点零三分,积雨云开始吞噬尼维斯岛。咸湿空气里,我听见甘蔗田深处传来铁器碰撞的幻听,三百年前奴隶的镣铐与如今收割机的齿轮在时空中共振。山脚下的游轮正拉响汽笛,现代文明的轰鸣顺着火山岩多孔的肌理攀援而上,却在教堂倾颓的彩窗玻璃前突然失声——那上面用钴蓝色玻璃拼出的圣母像,左眼位置不知被谁替换成了海玻璃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