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暴雨像是从天上泼下来一般，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的轰鸣。陈昌秀握着泛潮的床单坐起身，鼻腔里挥之不散的消毒水气味让她恍惚了片刻，随即被破窗而入的咸腥海风惊醒。走廊突然传来木屐击打水泥地的踢踏声，当地护士卡琳娜的呼喊穿透雨幕：“陈医生！西海岸村有个早产儿！”
这是她驻守瓦努阿图维拉港中心医院的第167天。抓起急救箱冲进雨帘时，手电筒的光束里翻飞着指甲盖大的热带飞蚁，雨点击打在白大褂上的闷响很快被惊涛声吞没。四驱救护车在泥浆里艰难爬行，后座接生包的金属扣随着颠簸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这声响突然与记忆里成都妇产医院的晨间查房重叠——那时她穿着熨烫妥帖的制服走过恒温走廊，与此刻被汗水浸透后背、踩着齐踝泥浆跋涉的自己，隔着六千公里咸苦的海风。
产妇蜷在棕榈叶搭建的临时产棚里，羊水混着血水浸透草席。陈昌秀跪地检查时，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感受到不正常的宫缩间隔。翻译员急促的比划中，她突然捕捉到产妇唇间溢出的比斯拉马语“疼痛”，这个曾在诊室反复练习的词汇此刻裹着咸涩的呼吸扑来。当新生儿青紫的小脚最先出现在手电光晕里，所有教科书上的风险预案都化作指尖精准的托举，止血钳咬合脐带的脆响刺破潮闷的空气。
破晓时分，浑身胎脂的婴孩终于爆发出啼哭。年轻的母亲将额头贴上陈昌秀的手背，温热的水珠顺着她起茧的指节滚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返程路上，暴雨洗过的天空泛起贝壳内里的珠光，卡车后视镜里追着跑了半里路的几个赤脚孩童，手里攥着要送给中国医生的面包果，红黄相间的衣衫像跃动的火焰灼烧着晨雾。
诊室铁皮柜深处压着成都带来的咖啡，早被湿热空气沁得绵软。陈昌秀嚼着当地护士送的诺丽果提神，这种形似土豆的土产酸涩得让人皱眉，却让持续问诊七小时的喉咙得到片刻清醒。午后门诊总会飘来混杂着丁香的炊烟，隔壁产房突然响起用中文演唱的生日歌——三个月前接生的双胞胎父母，特意抱着孩子来送缀满芙蓉花的蛋糕，婴儿襁褓里还裹着她教产妇缝制的蜀锦尿垫。
暮色漫过珊瑚礁时，急诊室送来被椰子蟹钳伤的渔民。无影灯下处理创口时，患者突然用生硬的中文说：“谢谢陈医生，我的女儿叫秀。”止血纱布上的血渍绽放成奇异的花，手术台边缘凝结的水珠啪嗒砸在瓷砖上，陈昌秀这才惊觉空调又罢工了。换药间隙望见窗外蹲守的家属，黝黑的面孔被手机屏照亮，正在回放她去年培训接生技术的视频，像素模糊的画面里自己的白大褂背后，还留着抢救产妇时蹭上的红土痕迹。
台风季来临前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陈昌秀在海浪声中整理孕妇档案。手写台账边缘晕染着防潮箱也挡不住的水渍，某页夹着的木槿干花突然抖落细碎的花粉。这是上个月出院患者别在病历卡上的，当时那位艾滋病母亲剖宫产下的男婴，此刻正在保温箱里朝她舞动皱巴巴的小手。忽然听见走廊传来蹩脚但响亮的中文：“陈老师，32床开四指了！”套着大两号护士服的本地实习生赤脚跑来，胸前名牌上的拼音还是她亲手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