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声是从树叶的缝隙里渗进来的。周宁跪坐在竹编席上削芋头皮,刀刃划过湿润根茎的沙沙声与远处碎浪声重叠,让手腕的酸痛变得不那么真切。八个月前被晒蜕皮的肩胛骨此刻已经覆上一层蜜色,她能通过皮肤表层震颤的幅度分辨出火山活动加剧的征兆——维拉港的居民说这是大地在打哈欠,像他们晾在棕榈树杈上的鱼干,咸腥的裂缝里藏着地心的吐息。
村落的雨季总在午后三点十五分准时降临。铅云压下来时,阿纳伊姆老太太会举着燃烧的露兜树叶从木屋里钻出来,烟柱笔直如标枪,将悬而未落的雨钉在天幕之外。周宁跟着学过两个月沙画,珊瑚砂在芭蕉叶上铺展时,老太太布满裂痕的拇指总是指向东北方海域:“你看那座正在生长的岛。”她的英语带着法语腔,像被海浪揉皱的绸缎。新生的火山岛距离主岛四百海里,卫星地图上还找不到轮廓,但老渔民发誓见过它喷发时的红光,如同创世传说里海龟浮出水面时龟甲闪烁的星屑。
上个月送来的包裹里有本《忧郁的热带》,书页在湿气里蜷曲成波浪形。周宁用处理椰干的石磨压着书角,听见薄脆的纸页在夜里发出细小的崩裂声,恍如植物抽出气根。她开始习惯用树薯粉代替牙膏,学会辨认十五种有毒的珊瑚鱼,并且在月圆夜见到整个部落的人赤脚跑向海滩——不是为捡贝壳或猎海龟,而是等待潮水送来远方岛屿的火山灰,那些蓝绿色的尘埃里饱含磷质,能让木薯田的收成翻倍。
祭司的儿子送她一串犬齿贝壳项链,牙齿表面用赭石涂着螺旋纹。“每个旋臂都代表一次潮汐涨落。”年轻人的睫毛浓密得像海葡萄,手指在贝壳上摩挲时,周宁闻到深海里硫磺与鲸骨交织的气息。她现在能听懂二十三句比斯拉马语,却始终无法准确发出“nakamal”这个词——部落集会的场所,总有一簇永恒不灭的火种在圆心燃烧,火光里晃动着三百年前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德国殖民者的铜纽扣,以及五年前飓风带走的七岁男孩的脸。
台风季来临前的夜晚,周宁躺在露兜树纤维编织的吊床里数星星。南十字星座的尾端指向正熄灭的火山,空气中漂浮的火山灰让银河显得格外浑浊。她忽然想起上海写字楼里的仿真绿植,那些塑料叶片永远保持45度倾斜角,不像此刻有蜥蜴从她脚背爬过,在月光下拖出一条磷粉闪烁的足迹,仿佛大地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完整的哈欠,吐露出属于热带的、腥咸而生机勃勃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