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第三次调整头纱位置时，更衣室外的脚步声骤然密集起来。铜门把手咔嗒转动，涌入的冷空气里裹着肉桂卷香气——她的波兰表姐们搬来了三箱自家酿的樱桃伏特加，酒瓶碰撞声淹没在巴伐利亚方言和柏林腔的混响里。十二月的柏林正在玻璃窗外翻涌苍灰的云，而母亲的象牙白头纱在她指间窸窣作响，九十年代从德累斯顿带来的唯一嫁妆，此刻别着土耳其伴娘连夜缝制的星月银饰。
婚礼场地位于克罗伊茨贝格区某座旧纺织厂，生锈的钢梁上垂下成串的LED灯泡，工业风格的混凝土地面铺着从匈牙利祖父阁楼翻出的波斯地毯。新郎丹尼尔的黑西装熨着笔挺的普鲁士线条，左胸口袋却探出束鲜红的土耳其邪恶之眼挂饰，是他建筑事务所合伙人坚持塞进去的护身符。当巴伐利亚传统铜管乐队开始演奏第一小节时，新娘裹着伊朗丝绸的裙摆擦过叙利亚花童撒落的茉莉花瓣，空气中浮动着保加利亚玫瑰纯露和阿拉伯咖啡的馥郁。
安娜的食指无意识地摩挲头纱边缘。去年葬礼后整理母亲遗物时，父亲留下的黑胶唱片机突然播放起《莉莉玛莲》，老式唱针在杂音里划出慕尼黑啤酒店的喧嚷。此刻铜管乐器与土耳其鼓的节奏正在屋顶碰撞，波西米亚水晶杯在库尔德长笛声中斟满雷司令，裹着头巾的糕点师托着萨赫蛋糕穿过人群，蛋糕顶层缀着的樱桃来自新郎家莱茵河畔的果园。
当丹尼尔用略带希腊口音的德语念完誓词，突尼斯牧师突然切换到柏柏尔语祝福词。安娜望着丈夫瞳孔里摇晃的灯海，听见母亲头纱上的银饰应和着窗外的落雪簌簌作响。他们跳第一支舞时，别针松动的头纱终于飘落，斜斜掠过摆满阿富汗开心果蜜饼的甜点桌，轻柔覆在褪色的波斯花纹上。夜雪从厂房高处敞开的换气窗飘进来，落在新郎渗出汗水的后颈，像四十年前某片翻过柏林墙的雪花，穿越时空融进婚礼香槟的细碎气泡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