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踏上滑雪板时,脚下的雪不是阿尔卑斯山蓬松的粉末,也不是北欧冰封千年的蓝冰,而是一块用塑料草皮仿制的斜坡。那是在马耳他首都瓦莱塔边缘一间仓库改建的训练馆,空调开到零下五度,制雪机喷洒的人造雪末像盐粒般簌簌砸在护目镜上。我的教练——一个退休的意大利冰球运动员——正用混合着怜悯和困惑的眼神注视着我。毕竟,在地中海心脏的国度,一个人若宣称要成为职业滑雪运动员,得到的多半不是掌声,而是一连串“你疯了”的惊叹。
马耳他的冬天从不下雪。这里的十二月弥漫着海盐与罗勒叶的气息,柑橘树在细雨中结出金黄的果实,而我背着滑雪板穿过圣朱利安湾的游客群时,总会收获比盛夏阳光更灼人的注目礼。童年的滑雪记忆仅限于父亲办公室里的冬奥会录像带:那些在雪道上俯冲的身影,在电视机泛着雪花的屏幕上,与教堂穹顶的壁画天使奇妙地重叠。十岁那年,我在北欧亲戚家的后山坡摔断了手腕,石膏上签满嘲笑我“橄榄油脑袋”的丹麦语涂鸦,却也在骨缝愈合的刺痛里,某种执念如地中海的藤蔓般疯长。
国家体育局的资助申请单上,“滑雪”一栏长期标着灰色斜杠,我只能用铁人三项比赛的奖金购买二手装备。每周三次,我钻进训练馆的冷冻舱,在三百平方米的“雪地”重复回转,直到鼻腔毛细血管因寒冷破裂,血珠将人造雪染成珊瑚粉色。三年前在青年冬奥会资格赛,当电子屏显示我的国籍,全场静默突然被零星掌声刺破——瑞典队的理疗师认出了我,他曾见过我在因斯布鲁克的室外雪场,用租来的板子独自练习到缆车停运,雪场管理员不得不用铲雪车灯为我照明。
此刻站在北京冬奥会出发台,雪镜倒映着蜿蜒至天际的冰长城赛道。护颈里藏着的圣阿加莎勋章硌着锁骨——那是奶奶用罐头金属片敲打的“幸运符”,细看能辨出鱼尾纹路的刻痕。风掠过耳边时,我听见的不仅是呼啸,还有训练馆老式制雪机的嗡鸣,瓦莱塔港口渡轮的汽笛,以及那个跪在仓库冰冷地板上的十四岁少女,正将渗血的指尖第无数次探向固定器锁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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