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温哥华的公寓里晾衬衫时，衣角凝着的雨珠砸在地板上，我突然想起江南院子里永远晒不干的竹纤维睡衣。洗衣凝珠选了白茶香型，混着北美烘干机特有的灼热气息，恍惚间像是有苏州河带着淤泥漫过舌尖，可当我把鼻子埋进衣领，分明只剩机械的工业芬芳。
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开始渗出霉斑的冬天，我总在煮罗宋汤的间隙望着窗外的松鼠发呆。它们搬运核桃的动作像极了北京胡同里蹲在屋檐下的老人，只是枝头凝结的从来不是槐花蜜，而是一串串未化的冰雨。超市冷柜里切好的上海青泛起潮气，标签上的"BokChoy"用黑体印得清晰，原来跨越十三个时区的距离，不过是把发音碾碎再重组的过程。
邻居送枫糖浆时我回赠了花椒油，深琥珀色与赤红色的液体在门廊交换，各自在对方眼底泛起惊诧的涟漪。市政厅的移民课程教我们用please和thankyou构建礼貌结界，可当年夜饭从十个菜缩减成火锅拼盘时，母亲视频那头爆炒年糕的烟火气，还是烫红了我的眼底。
教会门口遇见包头巾的叙利亚女孩，我们比划着交换了烤饼夹红豆沙的吃法。英语在这种时刻总显得笨拙，直到发现彼此的指甲上都画着新月图案——她用朱砂，我用枫叶。飘雪的车站台阶结成冰面时，穿着纱丽的老太太突然攥紧我的手臂，两个人搀扶着蜗行的半分钟里，恍惚以为回到了挽着外婆去菜市场的童年巷口。
图书馆的暖气管在零下二十度呻吟，我隔着起雾的玻璃描摹汉字的轮廓。中文退化成每周两小时的视频通话，方言在喉咙里结出硬茧，午夜惊觉自己开始用英语思考关于母亲的思念。直到某天在唐人街听到粤剧锣鼓点，身体里沉睡的平仄突然苏醒，才发现母语早已成为骨骼里钙化的部分。
警察来查车库违规改建时，租客们的普通话、粤语、旁遮普语在雪地上乱成一团。执法记录仪的红灯亮起时，我突然能准确翻译每种语气里的慌张——那种把整个人生塞进行李箱的忐忑，是移民通用的第二母语。后来在社区中心当志愿者教汉字，越南男孩把"安"字写得东倒西歪，橡皮擦蹭破纸张的瞬间，我闻到了二十年前父亲教我写名字时的墨水味。
初春修剪门前玫瑰时，根茎渗出汁液粘在虎口。这株从唐人街买来的古老月季，正把东方根系深深扎进北纬49度的冻土。远处天空有雁阵掠过，羽翼间漏下的光影洒在温哥华港的集装箱上，那些漆着不同国家代号的金属方块，在晨光里泛着相似的锈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