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莱茵河泛起薄雾，张伟推开阁楼木窗时恍惚了一瞬。楼下面包房飘来的酵母香里，掺杂着绍兴老宅后院的黄酒糟气息。他下意识摸索窗框上的纹路，却发现不再是水乡常见的葫芦形雕花，而是刻着德意志传统卷草纹的金属把手。十二月的冷空气激得他打了个寒战，法兰克福的鸽子群掠过灰蓝色天空，翅尖在远处教堂的尖顶上勾勒出锋利的切线。
六年前那个梅雨季，绍兴仓桥直街的青石板倒映着张伟拖行李的影子。乌篷船摇橹声里，父亲把三十年酒厂老师傅封坛的黄酒塞进他的行李箱。"德国人喝啤酒总该口渴"，老人故意用吴语嘟囔，声音混着鉴湖水潮湿的尾音。张伟此刻靠着暖气片温那瓶琥珀色液体时才发现，异乡的冬夜连木塞拔出的脆响都会变形——仿佛乌篷船头撞碎薄冰的清响被装进了罐头。
办公室里英德双语文件雪片般堆叠，他曾在古纤道旁听惯的绍兴平胡调，现在化作键盘敲击的电子蜂鸣。午间同事啃着碱水面包讨论圣诞集市时，他的筷尖总在午餐盒里描摹茴香豆的轮廓。直到某天下班途中，明斯特广场旁一间木制招牌店招攬了他的视线，"越州茶馆"四个行楷字在哥特式建筑群中宛如一滴坠落的松烟墨。
推开挂着铜铃的橡木门，梅干菜焖肉的热气在眼镜上凝成水雾。柜台后探出张熟悉的脸——去年清明在兰亭书法班见过的绍兴同乡。"德国水质硬，要用鉴湖水源源不断运来的话……"老板娘擦拭着越窑青瓷杯，突然改用上虞方言："弗如自家晒的梅子煮水。"靠窗的八仙桌上，两个德国工程师正用银叉分割奶油小方，盘底垫着《兰亭集序》的影印本。
张伟现在常带着混血女儿穿梭在博物馆与绍兴会馆之间。四岁的小艾玛能用德语复数变位说"茴香豆"，也会在春分日学外婆用吴语唱"清明螺赛肥鹅"。上周他们在莱茵河畔放风筝时，女儿忽然指着盘旋的纸鸢问："爸爸，这个在绍兴话里叫什么？"张伟望着飘带般的天际线，发现乌篷船的弧度与教堂尖顶其实都是人类指向云端的锚。
暮色浸透玻璃幕墙时，窗台上的绍兴黄酒瓶插着几支洋桔梗。张伟把女儿临摹的《快雪时晴帖》折成纸船，看它载着银杏叶与菩提叶，在暖气片制造的人造暖流里轻轻打转。楼下传来叮叮车驶过铁轨的声响，恍惚又是仓桥直街雨打篷顶的节奏，而莱茵河的波光正在茶杯里晃开一圈圈年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