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云雾还未散尽,湿漉漉的晨光正顺着休眠火山的褶皱淌下来。这是俯瞰加勒比海的最佳观景台,圣基茨岛386米的高处,云层的断层间偶尔露出翡翠色的海浪,像被风掀开的绸缎。我站在18世纪英国人用火山岩垒砌的瞭望台残垣上,指尖蹭过石缝里新生的苔藓,忽然意识到殖民者的炮台与热带雨林的藤蔓,正在相同的地衣侵蚀中化成混沌的风景。
硫磺山要塞的铜炮早就成了翠绿色,炮口涌出的却是淡紫色的三角梅。云影掠过桅杆般矗立的面包树,在城墙投下不断坍缩的阴影,恍若当年抵抗法军的硝烟尚未散尽。三只红嘴鹈鹕正从山脚教堂的哥特式尖顶掠过,它们的羽翼切开海天交界处凝结的雾气,让阳光在某一瞬间倾泻而下——整个背风群岛便在金色的洪流中漂浮起来,尼维斯峰的积雨云成了悬浮在空中的群岛。
火山口积蓄的雨水形成墨色湖泊,倒映着仙人掌锋利的身影。石缝里钻出龙舌兰锯齿状的叶片,与从旧弹药库里蔓延出来的蕨类植物缠绕成诡异的共生体。一只绿鬣蜥缓缓爬上开裂的大理石台阶,它的鳞甲泛着青铜器的幽光,仿佛这座被遗弃的军事要塞仍在豢养着活着的盔甲。
咸涩的海风卷着细雨扫过观景台时,整座山忽然成了管风琴的共鸣箱。雨滴在铸铁大炮上敲出低音,在棕榈叶上弹拨中音,又在加勒比松的针尖上拉出泛音。被风雨惊动的军舰鸟群腾空而起,它们撕裂云层的轨迹,正与1706年海战时的炮弹抛物线完美重叠。
当暮色将废弃的糖厂风车染成琥珀色时,最后的霞光正渗入城墙内层堆积的珊瑚化石。那些四百万年前的海洋生物骸骨,此刻与十八世纪的火山灰,二十一世纪的爬山虎根系,正在地质学的天平上获得等重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