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成田机场的那个冬日傍晚，我攥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心沁出了汗。航站楼的落地窗外飘着细雪，空气中悬浮着日语广播的机械音，便利店飘出关东煮的咸香——这一切构成某种奇异的感官密码，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再是通过动漫和小说拼凑的想象国度。十六小时后，当我站在区役所三层高的水泥楼前，仰头看见"帰化申請受付"的指示牌时，才真正触摸到那个盘桓十年的执念：成为这个国家血肉相连的组成部分。
最初三年像在浓雾中行走。办公室前辈递来的手作おにぎり，总被我误认为是客套的社交礼仪，直到某个加班深夜，发现每个饭团都细心裹着标注日期的保鲜膜。便利店店员连续三个月在结账时多送的小块巧克力，某天突然换成手写的"応援しています"便签，才惊觉自己无意间流露的备考疲惫早已被陌生人记在心上。这些细小的善意如同筑波的梅雨，悄无声息地浸透生活的褶皱，却在某个时刻突然漫涨成河。
当行政书士通知归化许可下来的那刻，我正站在超市调料架前比对两种味醂。手机从掌心滑落的瞬间，货架上排列整齐的汉字突然模糊成水墨痕迹。十年间被五十音割裂的清晨，被敬语体系重塑的黄昏，在便利贴上积攒的四百三十个陌生词汇，终于在某道看不见的国境线上融化成温热流体。市役所工作人员盖下终审印章的清脆声响里，我听见十八岁那个在图书馆啃《菊与刀》的自己，正隔着时空与此刻的影子重合。
现在每逢黄金周，父母会打来越洋视频，屏幕那头总飘着熟悉的油爆香气。而我用已不带口音的关东腔讲公司屋顶的樱吹雪时，总能看见母亲悄悄擦拭镜框的动作。护照更新那天，看着个人编号卡上陌生的汉字姓名，某种类似宿命感的东西从横竖撇捺间生长出来——那个曾经执著于"成为日本人"命题的异乡人，终于理解真正的归属感不是被文化吸纳，而是让两种文明的根系在灵魂深处彼此缠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