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潮汐声还未彻底漫上海岸,椰子树的影子斜斜地切过乔伊斯的茅草屋顶时,他已经赤着脚踩进了湿润的沙地里。右手攥着的那柄木制鱼叉在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那是祖父用纳姆巴树的心材打磨的,浸染过三代人掌心的温度。瓦努阿图的太阳总是攀升得很快,就像乔伊斯十六岁那年突然明白的真理:在这片由火山灰和珊瑚骸骨堆砌的群岛上,时间从来不是直线流淌的。潮水退去时露出的黑色岩缝里藏着前日的鱼篓,而他蹲下身查看的动作里,折叠着父亲、祖父以及更久远祖先重复过千万次的弧度。
礁石堆东侧传来女人们用比斯拉马语哼唱的调子,破碎的音节随着海风荡过来。乔伊斯记得四岁那年,母亲在同样的晨光中教他辨认浪潮的纹路,说每道浪都是海里神灵的指纹。"Kastom(传统)是活的,"她将浸透海盐味的发梢别到耳后,"就像你梦里反复出现的火山,每次喷发都在重新勾勒大地的形状。"此刻他凝视着远处马鲁姆火山轮廓线上飘荡的云絮,忽然想起昨夜集会时长老在篝火边摊开的手掌——掌心纵横的沟壑里游动着用赭石粉画的星座,那是即将到来的台风季的预言。
鱼篓里三尾蓝鳍鲹正在最后的咸水中翕动腮帮,鳞片折射出七种不同层次的蓝。乔伊斯用海芋叶将它们裹住时,指尖触碰到的冰凉让他想起去年雨季在纳瓦普村见到的传教士。那个法国人拿着包锡箔的《圣经》,坚持说大海对岸的世界全是笔直的公路和不会漏雨的水泥房子。"但我们有会呼吸的屋子啊,"堂姐当时指着被海风鼓胀的棕榈叶墙说道,"你们的楼房会跟着月亮涨潮吗?"
回程路上经过埋葬着曾祖母的珊瑚冢,贝壳风铃在冢前的塔希提栗树下叮咚作响。乔伊斯从腰间解下装有椰奶的竹筒,倒了些在冢前漫生着海马齿的地面上。四百三十七个岛屿组成的国度里,死亡从来不是终结。上个月他在潜猎时被水母蛰伤,高烧中分明看见曾祖母划着独木舟穿越星光斑驳的海峡,船头悬挂的风干蝙蝠像钟摆般摇晃。老人们说祖先的灵魂住在火山口沸腾的岩浆里,每逢月圆之夜会顺着蒸汽升腾至星群之间,所以瓦努阿图的夜空总比别处多出几缕游动的光带。
下午的太阳将海水晒出琉璃质感时,乔伊斯坐在用火山石砌成的"纳卡玛尔"(男子会所)阴影里,看邻村的青年们踩着高跷争夺挂在木棉树顶的猪颚骨。三十米高的木棉树是去年飓风后新长的,树皮上还留着被风撕裂的疤痕。有人从高跷上摔进松软的火山灰里,激起一片带着古老回声的笑声。裹着泥浆的膝盖、飞舞的棕榈叶裙摆、空中炸裂的诺丽果浆气息,所有声音与气味都在湿热的风中旋转上升,最终融进悬崖下方永不疲倦的海浪里。乔伊斯摩挲着鱼叉柄上新增的刻痕——那是为今天早晨捕到的蓝鳍鲹而刻的,每一道弧线都遵循着祖父教授的"海浪文法"。
暮色将天际线染成西米椰汁的乳白色时,他蹲在礁石上解开白天收获的章鱼腕足。八条带着吸盘的触手在石面上缓缓舒展,仿佛正在演绎某个关于海洋起源的神话。远处传来独木舟破浪的声响,归来的渔人用长矛敲击船帮,金属与木头的撞击声混着海鸟的鸣叫,在渐渐升起的星斗下铺展成多重奏。乔伊斯仰头饮尽竹筒里最后一口发酵的卡瓦酒,突然意识到这个瞬间同时存在于所有昨天与明天——就像涨潮时涌入礁湖的海水,既带着远洋的记忆,又裹挟着即将浸润珊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