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珊瑚礁裂口处的火山岩上，潮水漫过脚背时带来三十四种蓝。独木舟的龙骨正被看不见的手反复摩擦着某片珊瑚——六代人都在计算这种温柔的损耗，就像计算槟榔叶如何在季风里缓慢卷曲。黎明前的海平面泛着珍珠母光泽，女人们腰间缠着蕉纤维织就的"岛裙"，赤脚踏碎浪花，篮筐里昨天的芋头叶还沾着露水。咸腥的风揉皱了地平线，犬齿状的群岛正在晨曦中重新排列组合，像祖先们用火山灰和贝壳粉绘制的星图突然被海水打湿。
红树林的呼吸比钟摆更恒定。十四岁的埃利抹了抹独木舟内壁凝结的盐晶，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上周祭祀仪式用的黄姜粉。海水漫过他小腿肚时，温度恰好介于母亲子宫与葬礼篝火之间——这是祖父生前教他的秘语。远处的礁盘传来贝斧斫砍面包树的声响，六百年前波利尼西亚双体舟登陆时的震颤，此刻正通过榕树气根传导入每个赤足行走的孩童足心。
正午的太阳把海水蒸馏成液态水晶。玛塔婆婆数着煮芋头时升腾的蒸汽，计算飓风季降临的周期。她布满海藤纹路的掌心盛着三粒火山灰，这是前日新妇入门时从圣灶取来的纪念。年轻人在褪色的国旗底下调试卫星电话，电流杂音惊飞了栖息在椰子电台天线上的军舰鸟。教堂铁皮屋顶渗出二十种语言的圣歌，混着发酵卡瓦椒的酸涩，在潮闷的空气里酿成某种透明的醉意。
涨潮时分，潮间带的沙地浮现贝币纹路。教会学校的黑板还剩半截关于经纬度的粉笔字，被蜥蜴尾巴拂成模糊的经线。酋长在长老会上掏出手机播放台风路径图，全息投影的蓝光倒映在祖先传下的鲨鱼牙项链表面。少年们涂抹椰子油准备夜潜，月光将他们的脊背涂抹成移动的青铜器浮雕。浪涛声里夹杂着澳大利亚货轮的汽笛，而怀孕的妇人正在用露兜树叶编织婴儿襁褓，经纬交错的缝隙间，漏出1980年独立时埋藏的英法硬币微光。
咸水井倒映的星群又开始迁徙。抱着联合国救援奶粉的男孩忽然听见地底传来声呐脉冲，那是二战沉船的铁锈正亲吻珊瑚虫的胚胎。当教会救济米与野生诺丽果在胃里开始发酵，所有关于飓风编号的焦虑都溶解成歌谣副歌里的降调元音。穿牛仔裤的渔夫在熄火的雅马哈发动机旁磨制黑曜石鱼钩，两种文明的刃口在月光下渗出相同的凛冽。浪沫堆砌的泡沫舔舐着太阳能电池板边缘，像无数个未完成的契约正在缓慢电解。
暗潮涌动的子夜，最后一批海龟卵在沙滩裂开银币大小的缺口。蓄水池裂痕渗出圣经诗篇里的隐喻，穿美国T恤的男孩们赤脚跳过存有世界银行报告的泥潭。某个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穿过棕榈叶的筛滤，正巧叠合上新西兰气象卫星经过大气层的摩擦声。教堂铜钟的锈色深了半毫米，而榕树根仍在消化七十年前传教士埋下的玻璃珠。当潮线第八次漫过新建的防洪堤基座，有人看见初代酋长的独木舟龙骨正从珊瑚墓地里浮出，裹挟着石英与虫黄藻的光谱，缓缓游向正在溶解的晨昏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