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广播响起时，舷窗外法兰克福的灯火正顺着莱茵河蜿蜒流淌。我摸了摸随身背包里的德语A1证书，指腹擦过天鹅绒首饰盒的边缘——那里面装着祖母临终前塞给我的玉佛，香灰还残留在镂空花纹里。邻座的金发男孩抱着足球熟睡，机身下降的轰鸣声中，我突然想起三小时前父母在浦东机场竭力克制的泪光。
德语教室里悬挂的圣诞星还沾着去年的金粉，我攥着咖啡渍斑斑的简历在移民局走廊来回踱步。暖气片烘烤着后颈的汗，行政人员用机械的语调重复着"您的居留许可材料不完整"。回家路上飘起冰雨，街角面包店飘出罂粟籽的焦香，我突然发现自己竟能准确分辨出超市酸奶区打折标签的黄色色号。
第二十个求职拒绝电话挂断时，市政厅的钟声正穿过十一月薄雾。房东太太把自制的南瓜汤放在玄关，汤汁在青花瓷碗里漾出新月形的涟漪。德语夜校的土耳其同学拍拍我僵硬的肩："要不要试试把我的修车厂当实习证明？"他黧黑手指划过我简历上的"机械工程硕士"，在玻璃窗映出的倒影里，我们忽然成了橱窗里并肩陈列的两件异域瓷器。
春分那天，我在车间教新来的叙利亚学徒辨认千分尺刻度。德语夹杂着手势在空中漂浮，如同窗外旋转的樱花。当他第一次独立校准出合格零件时，阳光正斜斜切过他颤抖的睫毛，我在那片虹膜里清晰看见了三年前浦东机场那个攥紧玉佛的自己。
啤酒节的金色气球升空时，我的工程图纸刚通过德国标准协会认证。市政广场的喷泉溅湿了西裤，手里的酸菜烤肠升腾起白雾。手机震动着母亲的视频请求，背后梧桐树的剪影正被暮色浸透。我忽然意识到，柏林墙倒塌那年出生的中国孩子，此刻正站在美因河畔啃着沾满黄芥末的椒盐卷饼，而舌尖泛起的滋味，既不像江南的梅子酒，也不似巴伐利亚的黑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