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被阳光晒透的清晨,我站在古宇利大桥上望着翡翠色海水出神。背包里的在留资格认定书被海风掀起边角,发出窸窣响动,像在提醒我这场持续七年的迁徙终于抵达终点。冲绳本岛北部的风裹挟着黑糖与月桃叶的气息,掠过皮肤时带着某种湿润的郑重——与东京电车里的香水味截然不同,这里连空气都在诉说岛屿的身世。
租住的古民家藏在读谷村的凤凰木深处,推窗可见二战时期美军炮弹在珊瑚岩上凿出的弹坑,如今爬满三角梅的藤蔓。每周三次,我会骑着二手自行车去渔港买刚离水的グルクン(冲绳方言:鲷鱼),鱼贩老伯总要用混着琉球语尾音的日语问:“内地来的姑娘习惯台风了吗?”他布满海盐结晶的手指在分解鱼身时异常灵巧,让我想起京都茶道老师削竹勺的模样,只是这里的节奏更接近潮汐涨落。
市立图书馆的史料让我震惊:这个被称作“东方加拉帕戈斯”的岛屿,竟同时封存着中国册封使船队的铜锣、萨摩藩的黑糖账簿与美军基地的爵士酒吧。在首里城残存的龙柱旁,我遇见传承红型染布的玉那霸婆婆,她工作室里泡着凤仙花的染缸,竟与福建客家的蓝染技艺惊人相似。“我们冲绳人啊,早习惯了当文化混血儿。”她搅动靛蓝液体的木棍,在午后阳光里划出深浅不一的波纹。
真正的生活在超市收银台前展开。八百円的苦瓜炒豆腐便当,三百円的泡盛酒试饮装,穿人字拖的主妇们讨论着下周的艾蒿草年糕做法。当我把垃圾分类错误被巡查员温柔指正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用“うちなーぐち”(冲绳方言)数数。最奇妙的是医疗卡到期那天,区役所职员竟从抽屉里掏出中文版指南:“很多台湾移民都住这边呢。”
某个暴雨突至的黄昏,我在系满市的战迹公园迷路。雨水冲刷着“魂魄之塔”上的铭文,那些叠成小山的珊瑚石突然让我想起京都的卒塔婆。不同质地的死亡记忆在咸涩水雾中重叠时,手机响起社区中心的line群通知:“第25届全岛大拔河祭典志愿者招募中”。我抹去屏幕上的雨滴,第一次没把“全岛”自动换算成“他乡”。
现在书架上立着琉球王朝的《おもろさうし》和简体版《冲绳现代史》,冰箱里石垣牛的油花与宫古岛的海盐咖啡和谐共处。移民手续的繁琐焦虑早已被日常分解:当我在真荣田岬潜水遇见发光微生物组成的蓝色星河时,当台风夜邻居送来铁锅里冒热气的花生豆腐时,当那霸机场海关人员看着我的特别永住者签证说“おかえり”(欢迎回来)时。
海浪声从宜野湾的公寓阳台渗进来,混合着美军直升机与三线琴的旋律。冲绳的月光比本州沉重,却也因此照得见更复杂的归处。七年迁徙教给我最重要的事:有些土地,要用皮肤的温度而非地图的经纬来丈量。在这里,每个清晨的晨跑都会遇见供奉着狮像的龛位,里面有时摆着泡盛,有时是可乐——诸神与凡人共享着冲绳式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