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区役所的柜台前，我用指尖反复摩挲着新印制的住民票。油墨特有的涩感沾染在皮肤上，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印着"高桥明"，这三个陌生的方块字在姓氏栏里投下阴影。窗口职员核对着资料发出赞叹："您选的姓氏真好听"，而我却在职业性的笑容里恍惚想起，此刻太平洋另一端某个派出所的户籍档案里，有个被永久封存的"陈"姓正渐渐褪色。
明治八年颁布的《平民苗字必称令》掀起的改姓浪潮，在百五十年后依然冲刷着每个试图融入日本社会的外国人。当我翻动法务省的改名手册时，那些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案例在纸页间发出细响：葡萄牙裔的桑托斯变成三登志，越南的阮姓化作元田。历史总在用不同句式重复同样的故事，二十世纪末美国移民局里揉皱的"史密斯""华盛顿"，此刻正在东京法务局化成片假名重生。
市役所地下一层的公证室永远泛着复印机的热气。法律顾问机械地重复着注意事项："婚后改姓不可逆""一旦归化必须使用汉字姓氏"。他的钢笔尖敲击着《外来人口姓氏变更案例集》，1997年的统计曲线在图示中陡然爬升，泡沫经济崩坏后那十年，三菱重工的缅甸工程师们集体改姓田中，某中华料理连锁店的继承人把"王"字劈成玉川。这些端坐在公文档案里的名字，像极了浅草寺屋檐下褪色的绘马，风雨剥蚀了原本的祈愿，只留下木纹里模糊的痕迹。
我的新姓氏是语言学校的教务主任推荐的。七年前某个飘着紫阳花雨的傍晚，她在观察了我总是不自觉整理讲义的习惯后突然说："高桥这个姓最适合你，桥是连结的意思不是吗？"现在每当我签收快递时，邮差高声喊出的"高桥桑"总让楼下洗衣店的老太太探头张望，而她记忆里本该答应的是个黑发及腰的京都姑娘，不是我这个发梢还沾着亚热带潮湿的台湾人。
在早稻田的法学课堂上，教授曾展示过明治时期的地籍誊本。褪色的和纸上，"猪之股""牛粪取"等原始姓氏与"藤原""源"这样的贵族苗字犬牙交错，那是武士时代崩解后庶民们匆忙抓取的姓氏标本。如今的入管局大厅里，相似的历史情节正在用简体字和西里尔字母重演，中亚移民在《姓名用汉字表》的2083个许可字中翻检，就像他们的祖辈曾在山林河川间寻找姓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