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森林还浸润在墨色里,赤道附近的风裹着咸涩的海水气息掠过树梢。我跟着向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火山灰铺就的小径上,远处断续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震得脚底的砂砾微微颤动。这是瓦努阿图南部独有的晨曲——沉睡的火山在翻涌,热带气旋在酝酿,而这片被称作"陆地尽头"的群岛,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舒展它布满珊瑚伤痕的脊背。
四百米高的亚苏尔火山口吞吐着硫磺色浓雾时,我终于理解了当地人口中"呼吸的大地"意味着什么。暗红岩浆在坑底翻腾如沸腾的钢水,每隔二十分钟便喷涌出流星火雨,橙红光柱刺破靛青色天幕的瞬间,方圆十公里的雨林都会被镀上转瞬即逝的金边。火山脚下的原住民至今保留着向火山之神献祭卡瓦酒的仪式,那些盛在椰壳中的浑浊液体沿着岩浆沟壑流淌时,会在岩壁上蒸腾起袅袅青烟,如同千百年来未曾中断的人神对话。
走下火山背阴面的热带雨林是另一个时空。超过六十种特有蕨类植物在腐殖质上织出翡翠绒毯,树冠层漏下的光束被藤蔓切割成变幻的几何图形,恍若自然雕琢的哥特式花窗。向导突然驻足指向某处树梢,三只蓝脸狐蝠正倒挂在面包果树上酣睡,它们绛紫色的翼膜在晨光中呈现半透明质感,让人想起教堂彩绘玻璃上的天使羽翼。这些被当地神话视为祖先信使的生物,此刻不过是轻轻抖了抖耳尖的露珠。
乘坐独木舟横渡海峡时,太阳已升到火山锥顶端。咸湿海风里忽然掺进清甜的草木香,埃罗曼阿岛轮廓渐显的岸线上,数十个由火山石垒成的蜂巢状建筑物正浮出晨雾——那是被联合国列为濒危文化遗产的塔普环型村落。穿草裙的老人坐在象征家族脉络的沙画前研磨山芋,孩童追逐着冲上黑沙滩的浪花,他们脚下被潮水冲刷的陶器碎片,或许还凝结着三千年前拉皮塔先民渡海而来的星辉。当我的木桨无意间碰碎海面倒影时,竟分不清搅动的是二十一世纪的海水,还是某个远古黎明的星辰。
暗夜再度降临火山观测站时,气象雷达屏幕上的热带低气压云团正呈螺旋状聚拢。站长擦拭着蒙雾的镜片对我说:"这里的土地每年抬升两厘米,海水却以三倍速度漫上来。"他身后,上百个悬挂在梁柱间的玻璃瓶里,装着不同年份的火山灰样本,在吊灯摇晃中投下流动的阴影,恍若一部倒放的岛屿生长史。监测仪突然发出蜂鸣,电子地图上代表岩浆房的红色区域开始搏动,如同这颗水蓝色星球深藏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