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的那一刻,我下意识摸了摸背包里的素描本。机身微微震颤,耳膜被气压压迫得发胀,机舱内此起彼伏的"お帰りなさい"飘进耳朵,我却攥紧了口袋里皱巴巴的日语手册。二十六个小时前,上海画室里最后一幅未完成的油画还黏着松节油的味道,现在透过舷窗望去,东京湾的暮色正在溶解金箔般的光晕,像藤田嗣治笔下的乳白色肌肤正在呼吸。
租住在高円寺的第三个月,梅雨季的湿气沁入画布纤维,颜料层总在夜里泛起细密的水珠。我把石膏雕塑搬到玄关处,那里有从缝隙漏进来的风。楼下居酒屋的灯笼在雨天里晕染开一片暖黄,与便利店冷白的光撕扯着,投在未干的画布上形成诡谲的阴影。常来送快递的佐藤さん瞥见墙角堆叠的画框,忽然用夹杂着英语的日语说:"ああ…まるで北斎の波だ",他手指的是那些被雨水泡出深浅涟漪的丙烯涂层。
新宿区役所的公务员对着我的在留资格反复扶眼镜时,我正用钢笔在表格背面速写他发际线边缘跳跃的光斑。在日语教室的初级班,越南主妇用手机展示她故乡的漆画,土耳其留学生拆开怀里的卷轴,露出细腻如织锦的阿拉伯书法。我们交换着支离破碎的日语词汇,像在用残缺的瓷片拼合新的调色盘。
当艺大画廊的策展人伸手触碰我油画中的那抹群青时,她指甲上的山茶花甲油突然让我想起江南的莼菜羹——某些时候,京都寺庙檐角与苏州园林的花窗会在颜料刮刀的走向中突然重叠。昨夜梦见自己变成葛饰北斋那只穿越浪涛的船,龙骨里却长着顾恺之的春蚕,吐出跨越经纬度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