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前,机舱内陆续亮起的阅读灯将舷窗切割成碎片。我盯着那些浮动的光斑,耳朵因气压变化胀得生疼,仿佛塞满了四十五年的光阴。邻座德国老太太正在折叠印有中文标识的免税店纸袋,窸窣声里,我突然意识到西装内侧口袋还揣着半块硬掉的茯苓饼——女儿昨晚执意塞给我的践行礼物,此刻正在三万英尺高空与故乡的水汽一同发霉。
法兰克福九月的雨丝斜斜刺入衣领时,随身携带的《德语百日通》扉页已经起了毛边。接机大厅里,滚动的德文电子屏把「张明远」切割成零落的字母碎片,像极了简历上那些被我亲手拆解的前半生:国营纺织厂技术科长的铜质工牌、全市职工摄影展银奖证书、还有永远停在2016年6月3日的老式胶卷相机快门声。而此刻,语言学校校工举着的接机牌上,「MingyuanZhang」两个单词正隔着雨幕与我面面相觑,中间那道横线像未愈合的伤口。
定居顾问曾把慕尼黑的平均日照时长换算成欧元,我却盯着他西装翻领上残留的咖啡渍发呆。公寓楼下的面包店飘来酵母发酵过度的酸味时,妻子正对着厨房里精确到克的电子秤研读德文说明书,如同当年校对财务报表般肃穆。我们的移民律师把德国养老保险条例翻译成十六页A4纸,第三页第二段用荧光笔划出的「法定退休年龄67岁」在复印时晕染成一片模糊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