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兰克福飘着细雨的清晨,林太太将冻得发红的指尖贴在咖啡馆的落地窗上,水汽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霓虹光斑。柜台后传来瓷杯清脆的碰撞声,她下意识转头,脱口而出的闽南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化作德语短促的“Danke”。这已是她移民德国的第三个月零七天,南投鹿谷乡终年蒸腾着茶香的山岚,仍然会在每个被中央暖气烘醒的深夜,悄无声息地漫进她的梦境。
初抵柏林机场那日,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没让她褪色半分兴奋。电子屏上滚动着陌生字母时,她还当是来渡一场漫长的假,直至托运的二十九公斤纸箱被海关拆封,露出六捆真空包装的冻顶乌龙茶与六十包红标香菇,执法人员迷惑不解的蓝眼睛才让她惊觉——这不是能随时买张车票回到竹山镇采春茶的寻常旅行。她在租屋处将香菇铺满德国房东引以为傲的胡桃木地板拍照传群组,家族LINE群立刻被“吃十年都够”“要藏两包防老鼠”的留言淹没,却在按下发送键后对着螟蛉色壁纸发起怔来,腌渍入味的乡愁远比想象中更早漫过换日线。
施韦因福特职业技术学校的德语课教室里,总浮动着南腔北调的东方焦虑。当越南同学用“Bier”替换掉“bia”的发音,林太太正对着“死亡前缀”语法图表揉太阳穴,恍惚间总觉得讲台上金发老师开合的嘴唇,吐出的都是埔里酒厂发酵失败的绍兴酒酸气。直到某日她在超市发现茴香籽气味竟与九层塔八分相似,突然顿悟这些坚硬如卵石的辅音,或许本就是欧洲大陆用数百年熬煮的陈皮,苦后回甘需要时间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