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东京都墨田区,推开铝合金窗框便能望见隅田川静默的灰蓝色水面。纳迪拉将手掌贴在暖气片上残留的余温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漆面细微的皲裂。这是他在三平庄定居的第三年,可每当霜白色的晨雾漫过河岸时,恍惚间总会嗅到贝鲁瓦湖畔雨季特有的腥潮,混合着母亲用椰奶煮红豆的甜腻蒸汽从记忆深处泛起。
签证文件散乱地铺满榻榻米,最上面那张就业资格证明的墨迹比斯里兰卡航空的登机牌还要崭新。去年此时,他还在科伦坡的珠宝工坊里打磨月光石,父亲留下的小作坊在破产潮中倒闭时,切割轮迸溅的火星烧焦了他右手的虎口。日本技能实习生的招募广告贴在鱼市斑驳的墙面上,蓝底证件照里的樱花图案被咸腥的海风吹得卷了边。
新宿区某栋摩天楼的二十三层,如今他每天要擦拭六十块幕墙玻璃。安全绳勒住腰腹的窒息感比预想中轻微,真正令人晕眩的是垂直视角下的城市图景——无数黑色人影在楼宇间隙涌动,像极了加勒火车站电子屏上永无止境刷新着的汇率数字。社长室盆栽里栽着两株锡兰肉桂,某次他半跪着擦拭红木茶几时,听见西装革履的男人对着电话说"南洋风情的装饰品最能让客户放松"。
龟户车站北口的斯里兰卡杂货店藏在立交桥阴影里,货架上的Milo巧克力粉和拉克代夫鱼干落满尘埃。每月第三个周五的夜里,二十几个同乡会聚在十叠大小的和室分享咖喱角,电视机永远定格在NHK国际频道。金妮的丈夫上月在建筑工地摔断了肋骨,玛杜里的留学生签证即将到期,萨米隔着越洋视频给女儿唱《西塔的摇篮曲》时,屋檐积雪坠落的声响恰好掩盖了哽咽。
当东京塔披上圣诞彩灯时,纳迪拉终于攒够了夜校的入学金。他把结霜的窗户推开细缝,寒风携带着隅田川对岸浅草寺的钟声涌入。在掌心呵出白雾的刹那,某种细小而尖锐的疼痛突然刺穿胸腔——这是故乡永夏之地的人们穷尽想象也勾勒不出的寒冷,却在每个异乡人终将苏醒的清晨,结晶成喉咙深处一枚带着血丝的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