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柏林的公寓玻璃上,楼下的咖啡馆已经三个月没飘出过黑麦面包的焦香。我握着手机,屏幕上是母亲第八次追问“今年圣诞能回家吗”,光标在对话框里反复闪烁,像极了法兰克福机场永远滚动的航班信息屏。街角土耳其超市的霓虹灯管坏了两根,褪色的“欢迎”字样下,戴口罩的叙利亚店主正用结巴的德语向警察解释营业许可证延期问题——这是我们疫情时代心照不宣的常态。

当三月的风裹挟着未知病毒呼啸而来时,我的蓝卡居民身份突然变得轻飘飘。那些在移民局积灰的德语证书、融入课程结业证明,此刻都比不上一张疫苗接种电子证明的分量。政府用红绿黄三色划分世界的安全等级,而我们这些住在灰色地带的异乡人发现,所谓的融入不过是叠床架屋的临时许可。德国房东发来的解约通知里,“不可抗力”四个字打得工整规范,如同我们初学德语时反复临摹的花体字母,优雅又冰冷。
语言班的越南同学在口罩后苦笑:“现在说‘Gesundheit’(祝你健康)才是最新社交礼仪。”他新开的亚超被迫转型线上销售,打包箱上潦草的中文地址时常被快递员投错。莱茵河畔的夕阳依旧准时泼洒金光,却照不透外管局预约系统里永远排到三百天后的绝望。医院走廊里,手持临时庇护证的非洲孕妇攥着翻译软件生成的产检单,CT值、病毒载量、居家隔离令,这些突然密集涌现的专业词汇,像柏林地铁里偶尔冒出的报错广播,令人手足无措。
但我们口袋里的异国硬币仍在叮当作响。希腊餐馆老板把木炭烤肉改成送餐机器人,在每份外卖附上手写纸条:“奥林匹斯山的阳光装在锡纸里。”建筑工地的波兰工友将蓝色医用口罩染成拜仁慕尼黑队徽,安全帽下晃动的黄黑绳结,是巴伐利亚旗帜的颜色。我在社区志愿者的WhatsApp群里,见到过带爪哇口音的德语纠错,也收到过乌克兰护士用俄语写的超市代购清单。某个解封的清晨,便利店自动门打开的瞬间,伊朗医生与我同时伸手为对方扶住门把,护目镜上的雾气后藏着相似的笑意。
市政厅广场的梧桐开始抽芽时,新移民法案在联邦议院获得通过。文件里首次出现“数字融合积分”的字样,那些Zoom会议里的跨文化小组讨论,疫苗中心志愿服务的时长,终于能被换算成某种可视化的归属感。当我第17次刷新终于约到延签Termin时,土耳其超市的霓虹灯已经修好,映照着告示栏里各种母语写就的互助信息——某种超越语法正确性的生存智慧在悄悄生长。母亲发来家乡木棉树开花的视频,我按下语音键:“等夏天航班恢复,我带您看看柏林墙缝里开出的野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