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机降落在法兰克福国际机场时，莉莉亚的手紧紧攥住儿子的肩膀。十岁的阿尔乔姆背着印有卡通图案的书包，目光穿过候机厅的玻璃，追逐着远处教堂尖顶与钢筋森林交错的天际线。这是2022年的深秋，这对来自乌克兰哈尔科夫的母子，将行李箱里仅剩的家当中唯一一件奢侈品——一罐晒干的矢车菊种子——悄悄塞进了大衣口袋。德国政府为逃离战争的乌克兰人敞开了临时庇护的大门，但没有人告诉他们，这场“暂时”的迁徙将如何重新定义“家”的含义。
在柏林诺伊克尔恩区的语言班里，莉莉亚的俄语口音常常与叙利亚卷舌音、土耳其爆破音交织成奇异的合奏。移民父母们用谷歌翻译拼凑出家长群里的通知，在市政厅迷宫般的表格中勾选“庇护申请者”“临时居留”或“人道主义签证”的方框，每个选项都通向不同的未来路径。阿尔乔姆的数学老师每周发送的邮件里，“家校合作”这个词汇出现了十三次，这个德语复合词在莉莉亚的词典里被标注为“需要参加却永远听不懂的会议”。
超市货架上的有机食品标签是另一种语言。来自敖德萨的玛丽娜在酸奶油和葵花籽油前徘徊四十分钟，最终在波兰收银员手势加单词的帮助下，找到了与家乡味道最接近的发酵乳酪。她的丈夫谢尔盖，曾是顿巴斯矿区的工程师，如今在建筑工地用YouTube自学钢筋混凝土的德语专业术语。他们的女儿索菲亚在小学音乐课上演奏舒伯特时，睫毛上凝结着融化的雪花——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触摸到真正的雪。
慕尼黑移民局的通知信在圣诞节前抵达，深蓝色信封里装着两张永久居留许可卡。莉莉亚把卡片对着阳光看了很久，金属芯片在冬日稀薄的日照下闪烁，像哈尔科夫老房子窗台上冻结的冰花。阿尔乔姆用学校发的蜡笔画下新家的模样：红色屋顶的幼儿园、有着银色滑梯的游乐场，还有母亲总在研究的垃圾分类箱——四种颜色的桶排列如音阶，奏响定居生活的变奏曲。
夜深时，阳台上晾晒的荞麦枕头泛起熟悉的味道，风从波罗的海的方向吹来，裹挟着教堂钟声与有轨电车的叮当声。莉莉亚打开贴着乌克兰邮票的铁盒，那些矢车菊种子将在明年春天渗入柏林的土壤，而她正在学会用德语的六个时态，讲述一个关于扎根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