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东京的那个清晨,我站在七层高的团地公寓阳台上,望着远处浅粉色的朝霞晕染开钢筋混凝土的天际线。春寒料峭的风裹挟着便利店塑料袋撞击金属防盗网,叮当作响间,邻居家飘来焦香的味噌汤气味。72岁的我握紧第三代在留卡,指甲在塑料卡片边缘留下新月形凹痕,这才确信自己真的踏上了儿子口中"安全又便利"的国度。

办理家族滞在签证的过程远比想象中坎坷。儿子的年收入证明、租房合同增项、户籍藤本上的每一个汉字,都在区役所的白色节能灯下被放大成通向新生活的路障。当行政书士终于递过装着在留资格认定书的茶色信封时,指关节处的老年斑正透过信封隐约可见。那些躺在医院病床上学会的五十音图,突然在喉咙里苏醒成颤抖的问候语:"はじめまして(初次见面)"。
语言学校开设在池袋某幢商住两用楼五层,十八位银发族挤在窄小教室里,铅笔尖划过练习簿的声音盖过了中央空调的嗡鸣。来自福州的陈太太总把"かきくけこ(平假名发音)"念成"咔机酷扣",河南口音的张老师至今分不清"桥"和"箸"的声调区别。但当大家用手机展示孙辈照片时,像素模糊的跨洋笑容总会冲破语言的藩篱。
社区保健所发放的橙色健康手册,被我用防水布仔细包好收进和式壁橱。每月第三个周三的免费体检日,诊疗台前依次排开褐色药瓶、血糖仪和贴满便签的翻译机。穿浅绿制服的保健师递来汉日双语的跌倒预防手册,封面上印着的樱花图案,让我想起无锡老宅天井里那株歪脖子梅树。
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电子音在深夜格外清晰,300日元一份的便当在微波炉里旋转出细碎光斑。孙子发来的LINE消息跳出屏幕,汉字间夹杂着我没见过的颜文字。货架上"介护食品"专区的流质咖喱,包装袋上特地标明"おいしい介护食(美味的护理食品)",某个瞬间竟与江南藕粉的瓷碗轮廓重叠。
移民局的樱花印章第五次落在在留卡背面时,银座三越楼顶的展望台正在举办黄金周灯光秀。倚着玻璃幕墙俯瞰城市星海,我突然读懂了大江健三郎笔下的"柔软的异乡人"—那些在便利店熟食区挑选半价寿司的黄昏,站在药妆店货架前换算汇率的迟疑,以及填满介护保险申请表时突如其来的尿意,都成为新生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