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机缓缓降落在成田机场的那一刻，我望着窗外绵延的樱花树，行李箱里装着精心制作的日语学习笔记和折了角的《菊与刀》，指尖还残留着递交辞呈时敲击键盘的微颤。五年前那个春天的午后，坚信自己即将推开理想生活的大门。而今站在涉谷十字路口的人潮中，握著便利店的热美式，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像沙丁鱼群般与我逆向而过，忽然意识到手机壁纸上富士山的雪线，早已不是当年为之悸动的那种纯白。
最初三个月的兴奋期被精准切割在租房合同的押金里。不动产中介鞠躬时的九十度弧度，与合同末尾突然出现的"礼金""更新费"同样令人措手不及。记得第一次去区役所办理手续，工作人员隔着防飞沫透明板递来三十页表格，每个汉字都认识却组合成完全陌生的法律概念。当我在「続柄」栏写下"妻"却被退回五次时，贴在办事窗口的樱花贴纸在视线里氤氲成粉色的虚影。
办公室里永远提前三分钟启动的空调，周年庆时社长朗读经营理念的浑厚声线，连同地下铁里浓重的发胶气味，逐渐织成一张无形的網。曾以为拿到「技術・人文知識・国際業務」签证就能施展抱负，却在某次提案会议上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AI优化方案，早被前辈用和纸打印件盖在办公桌玻璃板下，成为永远不可能翻阅的装饰层。深夜加班的归途，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居酒屋里飘出生鸡蛋拌饭的香气，突然惊觉那些年向往的「细致」「匠人精神」，实则是套在脖颈上的隐形领带。
最疼痛的领悟来自孩子入学式那天。女儿樱花图案的新书包卡在置物柜边缘，全班家长默契响起的掌声里，唯有我们夫妇像故障的人形机器人，忘记该在第三下掌声后同步鞠躬。家长LINE群里每天跳跃的五十条通知，承载着便当盒摆放角度的注意事项和「自愿参加」的私塾费催缴，比NHK放送课里的敬语更难破译。当女儿用关西腔说想和妈妈一起做「キャラ弁」时，我才惊觉那些自以为精通的日语，在生活褶皱里滋生的微妙语感前，不过是苍白的纸面符号。
在东京塔第250米观景台的玻璃墙前，我无数次看见不同版本的自己从云端坠落。那个在语言学校熬夜备考的年轻人，那个在终电里攥着公司门禁卡的新晋社员，那个在超市对着萝卜品种发怔的主妇，以及此刻望着医保单上自费比例愣神的自己，都在用不同声部重复着相似的疑问。医疗系统的精密如同地下铁时刻表，却会在某个阑尾炎突发的深夜，让你突然看清「国民健康保险」与「真正安心」之间的距离需要用多少个零来填补。
梅雨季的周末，湿气浸润着六叠榻榻米上未拆封的搬家纸箱。朋友圈里的国内同学正在热议新能源汽车股票，而我刚学会用智能手机缴纳水道费。转角咖啡店老板递来焦糖玛奇朵时，杯底压着的不是预期中的小票，而是区议会选举的宣传单——那些铅印的候选人笑容，在拿铁蒸腾的热气里愈发显得像便利店货架上的塑料便当模型。
某个月光清冷的深夜，当自动贩卖机的荧光照亮归途，我突然在711熟食区前驻足了二十分钟。货架上整齐排列的黄金炸鸡块，电子屏闪烁的69円特惠红字，清洁员推着消毒车经过时滑轮与地砖的摩擦声，所有细节在那一刻突然获得某种诡异的清晰度。或许真正的「不适应」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事故，而是当生活细沙不断落入鞋履，某个弯腰倒沙的瞬间，突然照见当初那个以为沙砾会自然熔铸成珍珠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