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樱花簌簌落在咖啡馆的水泥台阶上时,我正盯着账单末端的"消费税10%"发怔。掌心里的羊羹黏连着包装纸,红豆沙渗出微甜的潮气,就像我攥了三个月的在留资格认定书,在四月溽热的空气里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我来神奈川的第七个月。当中介反复用"国际化社区"形容这片毗邻横滨港的街区时,我尚未料到所谓的"国际"止步于便利店收银员切换英语的机械笑容。超市货架上的"大根"和"豚肉"标签仿佛某种暗号,而药店收银台前老妇人突然递来的养老金手册,更像一份烫手的文化契约——她布满皱纹的手指定格在需盖章的某处,浑浊的眼睛隔着老花镜与我对视,我喉头滚动着卡住的「すみません」,最终化作九十度的鞠躬。
三年前在浦东机场通关时,母亲曾把我的口红塞进托运箱。"到了那边就好好当女人。"这句叮嘱化作东京都厅大楼顶端的巨大风铃,在每个白昼叩响。职场茶水间里永远摆着社长偏爱的抹茶羊羹,同期入职的田中桑将热茶端给男同事的背影构成循环播放的默剧,而我学会将辞职信折成折纸金鱼那天,樱花正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坠落在电车站台上。
午夜归途经过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越南籍店员总把新到的《妇人公论》摆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她的关西腔混着越南语尾音,教我用"ありがとう"包裹起被客户斥责的"理解不能",直到某天她突然换成中文:"你儿子在学校说日语带上海腔哦。"玻璃橱窗映出我们互为镜像的笑容,背后是霓虹灯管拼写的"多文化共生"。
如今我在市立图书馆教中国水墨画,学生们分不清生宣与熟宣的晕染差异,却能准确模仿我挽笔时翘起的小拇指。梅雨季的潮气漫过砚台时,幼儿园老师打来电话说女儿用蜡笔画出半个富士山,说"这是妈妈和我的秘密基地"。雨滴顺着便利店屋檐坠成透明的年轮,我数着第365道涟漪撕开羊羹包装,融化的红豆馅竟与城隍庙的赤豆糕有着相似的纹路。
黄昏的电车穿过湘南海岸时,儿子突然指着窗外叫嚷:"看!妈妈的月亮!"夜空中悬着的确实是同一轮银盘,却在海平面折射出不同的光泽。他左手攥着我从中国带来的生肖香囊,右手握着日本同学送的达摩不倒翁,混血的面容被夕阳镶成第三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