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东京都北区的公寓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掀开印着皮卡丘图案的遮光窗帘,看见楼下自动贩卖机的荧光里,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互相鞠躬道别。他们的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像是被梅雨季节浸透的绶带,在四月的夜风里晃晃悠悠。这个场景突然让我想起七年前浦东机场的告别——父亲攥着我托运超重的行李箱,母亲把塞满榨菜和火锅底料的真空包装袋硬塞进登机箱夹层,他们的身影在海关玻璃门前凝成两团模糊的墨迹。
便利店收银台的电子钟显示06:58,我熟练地将加热好的唐扬鸡块便当放进保温袋。戴渔夫帽的山田太太准时推门而入,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零钱包里翻找钢镚。"王さん今天也很早呢",她总把"王"念成带弹舌音的"ワン",像是呼唤走失的宠物犬。我数着找零的五百円硬币,突然意识到这是今天第十七个用敬语对话的陌生人——在故乡的清晨,这个时间本该充斥着煎饼果子的叫卖声,以及邻居大妈用方言互道"吃了没"的喧闹。
区役所的落地窗把阳光切成菱形的光斑,我在"外国人生活相谈"窗口前攥皱了申请表。工作人员反复确认我的汉字姓名笔顺时,身后戴金丝眼镜的老先生突然用带山东口音的中文说:"竖心旁要先写两点再写竖。"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太极旗徽章,却在看到我的中国护照时,将保温杯上的"青岛啤酒"贴纸悄悄转向内侧。我们隔着塑料座椅交换薄荷糖,他教我写平假名版的名字,说在这里我们都叫"外国人さん"。
梅雨季来临前,公司组织社内旅行。当我用三个月前学会的敬语说完自我展示,课长突然提议玩"方言接龙"。大阪出身的同事模仿秋田犬吠时,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却对着"东北话模仿环节"的提示板发怔。居酒屋的霓虹灯透过蓝色扎染帘幕,在生啤泡沫上投下摇晃的影,像极了老家烧烤摊的塑料棚布。我偷偷搜索微信朋友圈,看到初中同学晒的结婚请柬,地址定位在徐家汇某酒店,电子请柬背景音乐是周杰伦的《七里香》。
防灾演习那天,我把应急背包里的压缩饼干换成母亲寄来的麻辣牛肉干。社区公告板贴着"多文化共生祭"的海报,越南姑娘穿着奥黛教大家包春卷,秘鲁大叔敲着卡洪箱鼓。当我端出青椒肉丝和麻婆豆腐时,主妇们惊叹"中华料理原来不止饺子",孩子们却举着淋满美乃滋的章鱼烧跑来跑去。夕阳把隅田川染成鸭蛋黄的颜色,隅田川的游船拖着长长的波纹,恍惚间我以为看见黄浦江的渡轮,直到樱花花瓣落进味噌汤里,荡起细小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