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维多利亚港时,六十二岁的董骠正在为加拿大新居打包最后一批藏书。泛黄的照片从《赛马手册》里滑落,定格在1989年赛马会领奖台——墨绿色西服胸口那朵木兰花依然鲜艳,与此刻温哥华阴雨绵绵的秋季形成微妙反差。手指抚过五届香港冠军练马师的奖杯,那些镌刻在金属表面的年份数字突然变得滚烫,提醒着他正把人生最辉煌的二十年封存入箱。
移民公司的纸质文件堆里,混着一张泛黄的航线图。从启德机场到温哥华的二十小时航程,恰似五十年前他坐着"海燕号"颠簸三个月从上海抵港的隐喻。香港中环历山大厦的办公室里,十二寸彩色电视机兀自播放着晨间赛马直播,同事说笑声穿透虚掩的门缝。他把金丝眼镜折叠进皮夹,突然想起昨天在跑马地遇见的老友:"现在走会不会太迟?"对方捏着马经的手指微微发颤,看台顶棚漏下的阳光在老人斑上跳跃。
温哥华西区的联排别墅里,双语路牌下的东亚面孔们行色匆匆。每日早晨给渥太华移民局拨打电话时,电话亭玻璃上总蒙着驱不散的白雾。某次在列治文超市遇见《华侨日报》总编,对方看着他菜篮里的广东菜心突然笑道:"原来骠叔也洗手作羹汤了。"收银台前的对话随即变成加密电码——他们在讨论下周华人商会举办的中秋茶话会上,该不该挂青天白日旗。
当北太平洋的寒流第三次席卷英吉利湾时,董骠开始把未拆封的粤剧磁带捐给华埠文化中心。捐到第七箱时,管理员从箱底翻出1988年慈善马赛的纪念册,内页有他写给患病马迷的寄语:"人生如跑马场,闸门开启才是开始。"玻璃展柜里,泛黄纸页上的钢笔字正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马车铃铛静静对峙。
1997年春天,半岛酒店中餐厅的水晶吊灯下,某个上海籍富商向他举杯:"骠叔准备在加拿大养老?"落地窗外,天星小轮划开浑浊的浪花。他盯着餐盘里随船身摇晃的虾饺,突然看见四十年前在油麻地榕树头说书的自己——那个穿着破西装模仿赛马评述的穷小子,从来不曾真正离开过这片咸涩的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