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一次关掉气象厅海平面监测网页时,母亲正把三个泡过海水的灵符塞进行李箱夹层。二十七寸的银色箱子是从社区互助会领来的救济物资,滚轮在榻榻米上拖出歪斜的水痕,像他们在大阪湾填海造陆的新家,还未竣工就被暴涨的海水啃噬掉三分之一的地基。女儿跪坐在裂缝蔓延的窗台前背诵英语短语,"asylum""refugee""permanentresidency",稚嫩的音节不断被防空警报削去尾音。
这是第三十七次中央构造线崩塌预警,列岛轮廓正以每天2.7厘米的速度沉入海沟。首相在晨间新闻发布会中摘下口罩,眼袋垂坠成两个青灰色水母,身后电子屏展示着最新签署的多国移民协议。我作为最后批次撤离者站在神户港3号码头,看集装箱起重机如同巨型骨骸浸在血色夕阳里,海水已经漫过防波堤的昭和纪念石碑,泡沫冲刷着"八紘一宇"的铭文。巴西签发的临时避难签证在口袋里被攥得潮软,背面的日语说明印着"移住者は祖国の文化を継承する義務を負う",墨迹在汗水中洇成小片乌云。
横滨中华街的关帝庙成了临时安置点,五十叠的厅堂挤满东京逃来的程序员和京都的老陶艺师。印尼劳工教会我们用椰浆煮压缩饼干,菲律宾护士抱着吐奶的婴儿穿梭在霉味萦绕的榻榻米之间。隔壁床的能剧演员总在深夜对着镜片裂纹的智能手机吟唱《熊野》,直到巡逻警员用电筒光柱打断他的谣曲。我们带着各国使馆签发的生物识别手环,在等待遣送的日子里用十一种语言争吵如何分配淡水的场景,像极了外务省发布的《移民文化融合指导手册》第三章的末日版本。
长崎的二十六万基督徒后裔在墨西哥城找到了栖身之所,秘鲁山区的日裔农场主腾出祖父辈开垦的咖啡园。当广岛核爆纪念馆的残垣被浪涛抹去最后轮廓时,神户港的樱花树正在圣保罗街头抽出不合时令的花苞。女儿在新学校的视频作业里展示巴西坚果和和菓子的摆盘对比,身后圣徒雕像的影子与佛龛的轮廓在晨光中缓慢叠合。母亲总在雨季翻出发霉的灵符晾晒,父亲把监测日本列岛的APP换成了葡语学习软件。
京都东寺的五重塔尖沉入海底那夜,里约热内卢的移民社区突然集体断网。人们聚集在广场上用应急收音机调频,葡萄牙语新闻的杂音中,播音员平静通报着最后一个岛屿消失的经纬度。穿法被的青年们搬出太鼓,巴西孩子用油桶敲出桑巴节奏,混合着印度移民的手鼓与犹太老人的竖笛,在赤道星空下发酵成某种超越哀悼的旋律。女儿用口红在褪色的灵符背面写下新学的单词——"saudade",那是葡语里对不复存在之物的思念。